詩人葉慶瑞
這雨,已等了許久。
俗話說,春雨貴如油。今年入春以來,這雨就少得可憐,有時灰濛濛的云,擰下幾滴雨便匆匆而去,仿佛夏季的灑水車,從長街一掃而過,連路面都未濡濕就算完事了。新年伊始,南京縱橫兩條通衢大道大規(guī)模修建,整個城市宛如一處大工地,機聲轟嗚,塵土飛揚,鐘靈之秀的六朝古都一時失了皎容,灰頭土臉的酷似沙塵暴后的災區(qū)。道路改造,為民造福,小民何有怨言,我們惟希望老天普降甘霖,以凈化我們的肺葉,滋潤城市的草木??上旃蛔髅?,將這雨當作飚升的石油而囤集居奇,競?cè)徊豢鲜┥帷?/p>
昨日去南京遠郊南山參加筆會,夜宿度假村。夜半有涼風習習入室,頗有寒意,遂起身關(guān)窗,才聽得窗外窸窣有聲,原來久盼之春雨直至入夏后才姍姍來遲。我住的是一座小洋樓,在半山腰上,白日窗外的美景盡收眼底,小山聳翠,細柳搖青,湖光瀲滟,樓宇星布,窗框猶如畫框,懸著的是一幅水墨畫。真可謂:“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比欢?,此時所有景色已被密密的雨簾遮住,也被濃濃的夜色抺去。
也好,美景是眼睛的專利,而雨卻是留給耳朵聽的?!傲舻脷埡陕犛曷暋边@句詩,道出了古人聽雨的審美情趣。這里遠離城市的喧闐嘈雜,遠離了鍋碗瓢盆的交響,全身心放松地仰臥于床上,靜靜地一人聽雨,聽這天籟之音,不也是一種高雅的享受嗎?
過了立夏,這雨也就算作夏雨了。然而這雨顯得羸弱,宛如春雨霏微,雨絲細細的,聲音切切的,仿佛怕驚擾懨然困頓的萬物,而躡手躡腳走進這深夜的南山。
聽雨,首要的是靜心,心無旁騖,像坐禪一樣清心寡欲,方可聽懂雨之語匯,領(lǐng)略雨之神奇。寂然聆聽,這切切的窸窣之音,好似千千萬萬只蠶在不停息地咀嚼著桑葉,你一時恍惚自己不是住在山里,而是睡在一座碩大的蠶房里,與那些白白胖胖的蠶寶寶睡在一起,傾聽它們的歌唱。這雨又像絲弦撥弄的絲竹之聲,正為你演奏一支古曲,那輕柔的韻律,撫慰著你空寂的靈魂,讓你志清意遠,逸興遄飛。讓你不由得默誦起“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這樣的詩句來。呵,這就是我杏花春雨的江南嗎?這就是我管弦笙歌的金陵嗎?我思忖,這空蒙而又迷幻的雨一定是從唐朝來的,雨腳都平平仄仄押著韻,要不然怎么勾魂攝魄地總讓你想起歷史,產(chǎn)生出一種透肌浹骨的思古之情懷呢?
一滴、二滴、三滴……我默默數(shù)著檐滴,她的律動竟然與我的心跳一致,那一定是雨的心跳吧?是的,她懂得我的思想、懂得我的情緒,她將亮晶晶的語言寫在樹葉上、寫在草尖上、寫在湖面上、寫在石徑上,每一個角落都寫滿了她對這片土地的眷戀。她理應屬于我們的,因為她也叫中國。
我知道,此刻城里也下著雨,不過這雨不會帶給這座躁動的城市一份詩意,寧靜與安謐早被追逐利潤的車輪輾碎了,碎成一片燈紅酒綠。這是一個洵屬難得的夜晚,這等聽覺的愉悅是在高樓林立的城區(qū)無法獲得的。夜靜得很純粹,惟有雨在夜幕上書寫她的象形文字,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更增添原野的氣息和夜的深遂。一夜膏霖,情隨雨飛,枕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蓋著濕漉漉的六朝煙水之氣,我迷迷蒙蒙睡去,而不知東方之暨白。
刀刻的閑情
當今收藏熱猶如伏天熱浪滾滾,大凡有些年頭、沾上歷史塵埃的物件,皆可上市拍賣。所謂“拍賣”,抑或原本不是拍案叫賣,而是拍掉灰塵去賣吧。眼下珠寶玉器、書畫古玩、陶瓷雜件,行情一路飚升,就連小小的“閑章”也沒閑著。不久前一場篆刻拍賣,近千方印章拍賣成交。 吳昌碩的“人生只合住湖州”象牙閑章,以高出估價近5倍的78萬元高價拍出。
印章是書畫作品構(gòu)成的有機部分,常用在書畫作品的題字和押角處,為書畫作品增添了不少藝術(shù)感染力。印章雖無書法之筆墨意趣,亦少繪畫之水墨韻味,卻另有一種古樸和渾厚的情致。方寸之間文字靈動,朱白相宜,縱橫之章法,淋漓盡致間,展現(xiàn)出耐人玩味的古雅逸趣。所謂閑章,即區(qū)別于官章、姓名章,常以清詞麗句為內(nèi)容鐫刻的印章。閑章或以詩詞成語入印,或以俗語句子上石,寥寥數(shù)字,透溢出作者的靈性。
閑章興起于哪個朝代?有史可考的是唐太宗時期,丞相李泌以其書齋名“端居室”入印,為齋館別號閑印首開先河。據(jù)記載,元代趙孟頫是第一位自制印信的文人畫家;元末畫家王冕偶得一塊色澤斑斕花乳石,便刻了一方“會稽佳山水”印,押到畫上,從此,文人墨客研朱弄石,遂為千古所尚。明朝時刻閑章成了一種時尚,不過鄙俗的甚多,如英宗時的錦衣衛(wèi)指揮的熟師桂廷掛,刻的閑章是“錦衣西席”,還有一個知府的孫子的閑章為“二千石孫”,賣弄身份是也。更為荒誕不經(jīng)的是,南京秦淮河畔有個妓女居然備有“同平章風月事”的閑章,不知出于何種心態(tài)。
閑遐之余,我愛讀畫冊與印譜,特別留意那上邊的閑章。閑章多被作者用來展示其身世,記事述人。從閑章的印文上,我們可以窺見作者的性情和秉賦,頗有趣味。畫家齊白石木匠出身,一枚閑章刻的是“魯班門下”。近代大書畫家吳昌碩終生未長胡須,自刻一章,曰“無須吳”。出身清貧之家的張大千在畫中曾用“苦瓜滋味”、“乞食人間尚未歸”閑章,寥寥數(shù)語,不言自喻。魯迅曾被人誣貶為“學匪”,其遂治印“綠林書屋”反譏之?!芭淹健倍珠e章,則表達了聞一多與舊世界決裂的決心。明末周亮工曰“無語不可以入印”。的確,文句優(yōu)美,篆刻精妙的閑章,用以揣摩玩賞,銘志勵己,其樂何及!
近來學畫,我也請人先后刻了幾枚閑章。一枚“畫壇過客”,表明自己僅是畫壇“票友”,決無充當畫家之意;另一枚“蹩腿馬”,記述我因車禍而造成的腿骨折,又因我屬馬,故鐫刻以記。說到因殘治印,我不由想起俞律老先生,有一回看畫展遇上他,問候之中才知先生有疾,一目因中風而幾近失明。我開玩笑道:“先生雖一目察事,仍能明察秋毫,可刻一閑章’一目了然’。”俞老欣然納之,我連忙申明,此章非我所創(chuàng),實乃女畫家周煉霞擁有。她因一只眼睛不清晰便刻了“一目了然”的閑章。還有一次去看畫家田原,他將林散之贈他的一條幅予我欣賞,畫角一方閑章“瑤池歸來”,我不解其意,一問才知是林老有一回去浴室沐浴,一不留心滑入熱水池中,所幸家人發(fā)現(xiàn)及時,才化險為夷,林老回到家中,不以為然地笑稱:“我是從王母娘娘的瑤池歸來!”一方印章記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也刻劃了老人的幽默性格。
閑章中常有自歉自勉的詞句,以示主人為人處世之精神。不久前程大利舉辦畫展,在他作品的研討會上,有位理論家對于大利先生的一方閑章“六十始入門”表示異意,說:“米開朗琪羅八十三歲時才入門?!毖酝庵獠谎宰杂?。這種吹毛求疵的“理論”,實在不值一駁。李可染有一閑章“廢畫三千”,難倒也可叫其真嗎?
方寸之中雕乾坤,閑章里面寫春秋。一方閑章自有藝術(shù)家的綺思睿智、才情學養(yǎng)和苦辣酸甜的人生況味。可謂:刀刻的閑情,豈可等閑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