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回見到張中行先生,是上世紀(jì)90年代初,在一次婚禮上。他當(dāng)主婚人。記得他戴一頂法蘭西帽,妙語如珠,還伴之以豐富的肢體語言。我頗吃驚。我原來把他想象成一個沉靜緘默的人。也許他確有那一面,那甚至是他更經(jīng)常的一面,但我沒機會見到他的沉靜,我跟他頭一回謀面,他就把其活潑揮灑的一面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p>
那天新郎特別把我介紹給他,他跟我很認(rèn)真地握手。我跟無數(shù)人握過手。我往往就握得很不認(rèn)真,輕輕一碰,就算禮到,人家也多半是觸到為止。但那天張中行先生跟我握手,讓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仿佛剛剛發(fā)生,他也不是那種夸張地用力捏的方式,他是把自己的手溫很準(zhǔn)確地傳遞給你,并且似乎也很在乎接受你的手溫,握手時雙眼蘊含著真誠的笑意,直望住你的眼睛。那天他的眼睛讓我覺得格外有神采?!?/p>
張中行先生眼睛細小。他的單眼皮,我很早就聽說過?!八娜藥汀笨迮_后,原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黨委書記趙起揚同志,跟我們一些新冒出的業(yè)余作者過從甚密。我有次跟他閑聊,說起當(dāng)年北京電影制片廠向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借于是之去演余永澤一角,老趙就搖頭。我開頭很奇怪,我說于是之演得很好呀!老趙就說,那哪是演電影,舞臺痕跡太重!我抬杠,說《青春之歌》是直接拍電影,怎么會有舞臺痕跡?而根據(jù)舞臺劇拍的電影《龍須溝》,于是之不是顯示出擺脫舞臺痕跡,進入電影語言的超常功力嗎?電影里的程瘋子比舞臺上的更顯得血肉豐滿啊!老趙就跟我說,當(dāng)年他們真不該非找于是之去演啊,他們首先看上的還不是他的藝術(shù)功力,而是他那個細高身條單眼皮兒!我這才知道,余永澤的生活原型,其外形跟于是之相似。老趙的看法是對的,就是你從生活原型出發(fā)去塑造一個藝術(shù)形象,特別是這樣的題材這樣的一個角色,何必非得去追求形似呢?在那樣一個時代那樣的社會氛圍下,你這樣拍出來的電影滿世界放,該給那仍需在那樣環(huán)境里生存的原型,包括他的家人,多大的精神壓力啊!老趙說他當(dāng)時沒有辦法不同意于是之去演,但電影拍成看的時候,余永澤一露面他就感到別扭?!?/p>
終于在那一天,見到張中行先生了,于是之般的細高身條,細長的眼睛,但是,我們握手,四目相對,他分明是雙眼皮??!
我的疑惑很快被解除,新郎再一次過來招呼我時,告訴我:“知道嗎?老爺子新拉的雙眼皮兒!”
那一年張中行先生已經(jīng)年過八十。他去拉了雙眼皮兒。這是一個愛美的人,熱愛生活并且善于享受生活的人,那享受絕不是體現(xiàn)在追求奢侈顯擺闊氣上,而是不放過那些能使自己快樂,更能令別人快樂的,也許是瑣屑的,但是特別有趣味的小事情、小細節(jié)上?!?/p>
我們相識以后,他陸續(xù)給我寄來簽名蓋的書:《負暄瑣話》《禪外說禪》《順生論》……慢讀細品,真是打心眼里膺服、贊嘆?
有一回一家報社,請我和張中行先生去北海公園仿膳小聚。只有一桌,客人就我們兩個。我真有些受寵若驚。那是盛夏,張中行先生短袖綢衫,滿面紅光。我那時在報紙副刊開了個《紅樓邊角》專欄,發(fā)表些賞紅隨筆,其中有一篇專談大觀園的帳幔簾子,因為剛刊登出來,話題就由那展開。張中行先生侃侃而談,舉凡《紅樓夢》里的器物飲食,服飾發(fā)型,隨手拈來,全能解釋,并且還生發(fā)出一些趣言妙論,可惜當(dāng)時沒能記住,事后也未回憶筆錄,咳唾珠玉,竟隨風(fēng)而散,現(xiàn)在想起,真后悔不迭。
記得我們還討論了《紅樓夢》里為什么寫女性基本上不涉及腳的問題。美國的唐德剛教授探討過這一問題,提出了值得重視的觀點,但是他斷言《紅樓夢》全書完全沒有寫到女人纏足,是不準(zhǔn)確的,書里寫尤三姐的時候,直接寫到過她為與賈珍賈璉抗?fàn)?,反過來戲弄他們,一雙金蓮或蹺或并,我議論到這里,張中行先生就鼓勵我說,讀紅應(yīng)該這樣細嚼慢咽,品紅更需善察能悟。我那時剛看到某刊物有關(guān)于爭議甚大的曹雪芹畫像的新材料,張中行先生非常重視,要我細細地轉(zhuǎn)述給他?!?/p>
張中行先生研紅的心得甚多甚深甚獨特,可惜他在這方面沒有留下專書,如果他能再健康地生活十年,把紅學(xué)方面的成果寫成專著,那該多好啊!
來源: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