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之三的沉默——當(dāng)代文學(xué)對話錄

　　書名：《四分之三的沉默——當(dāng)代文學(xué)對話錄》　

　　作者：傅小平 

　　書號：ISBN 978-7-5495-8092-7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8月 

　　定價：58元 

　　自　序 

　　我在年少的時候做過一個夢，夢里出版了人生中第一本書，一部寫不完的長篇小說。我至今沒能忘卻這個夢，隱隱覺得，在內(nèi)心深處，許是對寫小說的不可救藥的執(zhí)念，還有為遲遲沒能寫出感到的虧欠，才使我像是循著某種命定的軌跡，不改初衷走在對話訪談的路上，直到有了眼前的這本對話錄。不過也好，如是應(yīng)了楊煉先生“傅小平的文學(xué)對話，本身就是精彩的文學(xué)作品”的譽美之辭，這部匯合了二十一位小說家、散文作家、詩人對話的集子，依然可視為我期待中的，對于寫作執(zhí)念的“擁抱之書”。 

　　一 

　　這本書的“第一頁”是由張賢亮寫下的，雖然沒有把這篇對話放在第一頁，對他的采訪實際上也只是我十年記者生涯里的第N次。我這么說，是因為張賢亮不只是打破了我對一般作家的固有印象，還洞開了我近乎第六感的某種感覺。他告訴我，一個作家原來可以這么說話，可以這樣不走套路，你的思想和言說也可以不為任何東西拘囿，而是像不羈的靈魂一樣自由。我至今仍能清晰觸摸到采訪他之前的緊張忐忑，還有采訪結(jié)束后那種不可言喻的痛快和釋然。 

　　不久后，張賢亮來到上海，編輯部在外灘附近一個停有海盜船模型的酒屋里宴請了他，我們圍坐在桌子旁，聽他漫無邊際地神聊。印象中，他什么都談，他談到了我有所耳聞的一切，也談到了我聞所未聞的一切，他沒有如我們所想談文學(xué)，談小說。當(dāng)時真想問問他，為什么不談，卻終究是沒問。我想要我問了，他或許會反問我，為什么要談？你說說，什么是文學(xué)，什么是小說？而在他的反問里，其實已經(jīng)包含了回答：文學(xué)就是一切，文學(xué)可以是文學(xué)之外的任何東西。 

　　現(xiàn)在想來，張賢亮的不談文學(xué)，很可能是因為他的熱愛文學(xué)。在大起大落的人生里，張賢亮變換了很多角色，他的文字風(fēng)格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唯一不變的是他對寫作的摯愛。我曾問他為什么寫作？他說就是好玩。我當(dāng)時并不怎么理解，只有等到兩年前張賢亮去世，《新民晚報》記者讓我回憶與他接觸的印象時才豁然醒悟到，他說的好玩并不是玩世，而是一個人真正回到內(nèi)心之后的真誠與純粹，而好玩的背后，依然是深切而真摯的關(guān)懷。一如他的大俗，真正指向的是他的大雅，而在大俗的外衣下包含的是深刻的內(nèi)涵。又如他的隨性，其實不是隨意，而更多是為一般人難以企及的，敢于慨然自言“最有爭議的作家”的，那種無拘無束的人生境界。此刻，我又想起他在他兄弟的陪同下，沿著福州路熙熙攘攘的人行道漸行漸遠，最后在拐角處消失的身影。在他離世后，我唯一能期望的是，如他這般的格調(diào)和境界，并沒有在我們這個世上隨風(fēng)而逝。 

　　二

　　翻開“下一頁”，讀到的是莫言。在這本對話錄里，與莫言的對話，確是我繼張賢亮之后做的“下一個”。莫言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后，只要是跟他扯得上邊的書，都不能不提他。我的不能不提，卻不是因為他是莫言，而是因為他甚是可言。對他的采訪告訴我，只要你保有真誠和善意，作家是聽得見批評的，而且是可以銳利批評的。其實，剛進報社不久，我就聽編輯部同事做過一場“現(xiàn)場直播”，是我們一位記者在前方“陣地”第一時間發(fā)來的訊息，她目睹了莫言和一位知名評論家的交鋒，最后這位前同事下了一個結(jié)論，你的一轱轆批評，也架不住莫言如黃河之水般奔騰不息的滔滔雄辯。你甭說當(dāng)面批評莫言了，還是等著被他批評吧。想來是不經(jīng)世事的懵懂，那時也沒有多想，我所想的只是，既然讀《蛙》讀出了那么些問題，為什么就不能當(dāng)著他的面問問他呢？話雖如此，在趕去采訪時，心里還是直打鼓。現(xiàn)在想，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惟愿當(dāng)時是準點到的他入住的房間，因為怕遲到，偏偏提前了太多時間，以至于我不得不來來回回在走廊里走著，等待的時間是如此漫長，眼前的路像是永遠沒個盡頭。 

　　說來這是跟莫言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采訪結(jié)束的幾年里，我也在其他場合遠遠地見過他幾次，不管他是一個人待著，還是被熱心的讀者簇擁著，我都沒有上前請教。后來因為一些事找過他，他也幫忙，給他去過幾次信，他都一一回復(fù)。這次出書，因為要找照片，翻出跟他的合影，依稀覺得當(dāng)時采訪的感覺又回來了。在照片里，我站在一旁，莫言是坐著的，他大抵享受坐在低處的感覺，他是從內(nèi)心里把自己放得很低，而正是坐在“低處”，他構(gòu)建起了站在高處的敘事奇觀。 

　　不能不說，就我接觸的感覺，莫言從里到外都透著為國內(nèi)文壇少見的大家風(fēng)范。這部分源于他的天性，同時也是修煉使然。我記得我拋給他那么多會讓一般作家感覺難堪的問題，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大度地說，要是出書前給我看看，就能避免一些問題了。這是他的謙辭，但在他說的時候，卻分明能讓你感覺到他的真誠。不確定當(dāng)時是不是被深深感染了，等走到大堂，我才想起把圍巾落在了他的房間里，只好問他拿了鑰匙回去拿，等我趕回大堂，他和他的責(zé)編依然等在那里。再后來，他第二天從上?；氐奖本易杂X批評得過分，心有不安地給他發(fā)了短信表達歉意，他很快就回了。他說，他剛進家門，我批評得在理，我認真讀了他的書。我似乎能聽到他開門進去，又把門關(guān)上的聲音，從遙遠的時空傳來。 

　　三 

　　事實上，一次次采訪就是在出門、進門與關(guān)門的角色轉(zhuǎn)換間完成的。出門前做好功課，可讓自己心安踏實，亦是對他人的尊重；進門后，從開始的磕磕碰碰，到漸入佳境，最后讓真實的聲音自然流淌；幕布放下，出得門來，若是心有所悟自然是好，如果覺得沒什么，亦可放下安然。我也聽人說過，一個好記者便是，即使別人把你從大門趕出去，你也得找到窗戶爬進來。我不曾有這樣的經(jīng)驗，而即便是門上有窗，且窗是開著的，我也會抵制爬進去的誘惑，而是盡力說服別人把大門打開，讓我站直了像個人樣地走進去。當(dāng)然會有說服不了，不得其門而入的時候，那就悄悄地走開，等下次機緣巧合進去，或是永不回返。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娛樂至死的當(dāng)下，我自認不是一個好記者，我缺乏這個職業(yè)必需的與人周旋的那份耐力。在一些場合，我羞于前去和人攀談，而很多時候，我也更愿意坐在無人打擾的角落里當(dāng)聽眾，聽到會心處，任憑心里波瀾起伏，要沒什么可聽的，亦不必裝作在聽。我也沒有聽從前輩的忠告，去和作家交朋友，私心里，倒是覺得保持距離為好。既然所有的碰撞、交融，都是在兩個人的坦然面對中完成，又何必在意完成后會怎樣呢。要以后遇見，遠遠地點個頭，或像不曾認識似的擦身而過就挺好。重要的是，在我感覺里，彼此珍重那份“門里見”的真誠與美好。 

　　當(dāng)然，并非所有的采訪都是美好的，或說正因為恰如其分的美好的不可多得，更讓我覺得彌足珍貴。無論是賈平凹“這是我最長的筆答。這是因為您問得有水平，讓我興趣”的認可，還是蘇童“你的這些采訪問題真是折磨到我了，好在咬咬牙也堅持答完了，花了我三個半天”的較勁；無論是毛尖“說真的，打開你的問題，嚇了我一跳，知道自己碰上不好對付的了”的調(diào)侃和“感謝你的問題和耐心，印象深刻”的評語，還是安妮寶貝（慶山）“問題里可感受到善意，認真，理解和敬業(yè)”的回饋，都會讓我感受到以心換心的美好。如果說，精彩的回答往往是由精彩的提問喚起的，精彩的提問也常常是由精彩的回答推動的，而在這一問一答中，我也的確感受到了美好的情誼。比如高爾泰先生，如果非要我選一本漢語文學(xué)的枕邊書，我會選擇他的《尋找家園》。我真心希望不只是國內(nèi)，也不只是華語世界，都能有更多的讀者讀到完整版本，但這本書譯介的過程，卻是一波三折，讓人唏噓。因為看到譯文有調(diào)整和刪節(jié)，他不能接受在國內(nèi)炙手可熱的美國漢學(xué)家葛浩文的譯本問世，以致一向為中國作家圍著轉(zhuǎn)的葛浩文聽聞驚訝不已。但如高爾泰所言，“所謂調(diào)整，實際上改變了書的性質(zhì)，所謂刪節(jié)，實際上就是閹割”，他理應(yīng)拒絕這個不真實的譯本，“不僅是拒絕一個大牌的傲慢，更重要的是：我拒絕一種對于其他民族苦難的冷漠?！彼木芙^，使得這本書在國外出版徒然生出許多波折，此中經(jīng)歷均一一記錄在收入他繁體字版近著《草色連云》的《文盲的悲哀》一文里，字里行間透出的那份絕世的純粹和高貴讓人動容。但他并沒有因為在高處而少了謙和。有了第一次的采訪后，我推門進去，卻不見了門，我可以和他做沒有門檻的舒心的交流，當(dāng)然，那很多已是另一種心靈對話了。 

　　四 

　　是的，對話，我把這本書命名為“對話錄”，是因為你看到的并非習(xí)見的，充滿了成功者的人生傳奇、勵志故事、閑趣八卦和觀點記錄的訪談，是因為相比訪談的過程，我更為珍重對話的呈現(xiàn)。或者說，我從內(nèi)心里傾向于如長江三峽般遍布峰谷與險灘的，“難以對付”的對話，而不能接受不論在何種意義上，都很可能包含了曲意迎合的意圖的，過于平滑的訪談。我們確乎是太習(xí)慣于假裝沒正經(jīng)的八卦、吐槽和閑聊，太習(xí)慣于一本正經(jīng)的演繹、推斷和論定，而越來越不知道該怎么去做真實的思考了。禪宗有言，祖師對初學(xué)者常不問情由，當(dāng)頭給以一棒，以考驗領(lǐng)悟佛理的程度。如此，于情于理都不是我能做到的，反倒是我更需要高人的棒喝，以促我警醒。但如是把棒喝作截斷解，禪宗的這種態(tài)度，卻是我們都可以借鑒的。在對話里，我想說的是，去你的平靜吧，我們需要的是搖晃，不安的搖晃，讓思想的激流一遍遍沖刷意識的堤壩，直至它搖搖欲墜，轟然決口。我也會不時打斷對話者一個人的“獨白”，讓自己的聲音，讓更多的聲音參與進來，讓這些聲音與聲音碰撞，形成復(fù)調(diào)、變奏與交響。我知道這會讓本可以稀松平常的訪談變得異常緊張。但我相信這緊張里，隱藏著思想的本質(zhì)，而它總會在緊張到死的最后一刻呈現(xiàn)。我試著盡可能誠實地記下這些對峙、矛盾、駁難，因此也更顯五彩斑斕的聲音，也試著以此開啟一個有著更多真實，更多可能的世界?！?/p>

　　這本書命名為“對話錄”也因為，對話能讓我保持基本的誠實。經(jīng)常被朋友問到，為什么不寫寫批評文章呢？這問話里的意思是，這些對話中有一些提問，把它獨立出來再做些補充和闡釋，就可以寫成一篇篇獨白式的批評文章了。這樣省力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我一般會找理由說，我想表達的，在提問里都表達了，再展開就重復(fù)了。但往深處想，很可能是我的審美感覺，正如蘇珊·桑塔格在一本書里寫道，她所寫的——還有她所做的——一切都必須是艱難地從錯綜復(fù)雜的狀態(tài)的感覺中獲得。而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又有如網(wǎng)一般相互聯(lián)結(jié)的多個面向。如果說，面對一個文本，就是面對一個完整的世界，只是從一個或幾個面向切入，就會犧牲這種感受的全息圖景，這會背離我面對一個文本時生成的原初的真實感受，對話卻能讓這些感受最大程度留存。而換個角度看，我服膺尼采說的，最最深刻、最最豐富的書籍總是擁有一些類似帕斯卡爾《思想錄》中具有格言特點的突如其來的思想。由是，在他自己所有的書中，所有的章節(jié)里，都只是一個個段落的集錦。米蘭·昆德拉說，那是尼采為了讓一個思想由一口氣息說出；那是為了照著它當(dāng)初迅速地連蹦帶跳地來到哲學(xué)家腦中的那個樣子把它固定于白紙黑字。而這一個個段落也未必是沒有抵牾的，我要做的是讓這些隨話語的機鋒不斷變換著面貌的對話成為矛盾的統(tǒng)一。這正應(yīng)了桑塔格在談到自己運思的過程時說的，這個，對。但那個也對。其實并不是不一致，而更像是轉(zhuǎn)動一個多棱鏡——從另一個視角來看某件事。而讓一個個文本透過多棱鏡，在當(dāng)代文學(xué)的長廊里留下豐富斑斕的光影，這是誠實的對話有可能做到的。 

　　我的珍視對話，還因為這合乎我對于這個世界的美好意愿。要我說，對話如果說有什么重要性，就是它提供了我們彈性碰撞、自由爭論和激發(fā)思考的空間。以我的理解，我們渴望棲居的世界，從根本上說是對話性的，由對話才會走向真正的包容與理解，而文學(xué)因其天然的民主性、多元性、開放性，為自由平等的對話提供了最好的場域。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重要若此，正如喬治·斯坦納感嘆，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馬佐夫兄弟》，誰會對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復(fù)敲打最敏銳的洞見？但敲打依然是值得的，與創(chuàng)造媲美的會心的敲打更是可貴的。就像是《神曲》里于人生中途迷路的但丁，由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靈魂，引領(lǐng)著穿過地獄、煉獄，得以遇見情人貝阿特麗切的靈魂，共享游歷天堂的榮光。對話者正是那個引路人，在你的追索和敲打下，領(lǐng)著你奮力向上，要最后有幸得到文學(xué)女神的青睞，恰可以一道探究文學(xué)創(chuàng)造的秘密和福祉。這并不是說對話者掌握著最終的闡釋權(quán)，有時甚至他會迷惑于在對話中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竟有如許的發(fā)現(xiàn)，但如是以闡釋某種意義上即對話論，一種被批評或言說的對象同時在場，而非被缺席表揚或?qū)徟械呐u或言說，卻無疑是值得珍視的。在對話里，你能看到對話者，亦即那個引路人的在場，并真切地感覺到對話雙方一種充滿可能性與創(chuàng)造性的張力，這在當(dāng)下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五

　　既是對話，何以取名《四分之三的沉默》？說來這只是我和妻子談到這本書時，她在直覺的瞬息捕捉到的意象，卻未嘗不是道出了某種深層的意味。 

　　對話的反面不就是沉默？如魯迅在《野草·題辭》里所說，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在我們這個聒噪的小時代里，我們說了太多的話，都不知道該怎么沉默了，又或者我們早已忘卻了沉默，忘卻了維特根斯坦“對于那些不可言說的，我們應(yīng)該保持沉默”的告誡，以致對于不可言說的，我們說了太多；對于需要言說的，卻是說得太少？我們確乎是太有理由不安于沉默了，在這個充滿喧嘩與騷動的年代里，完全的沉默，無異于湮沒。那不如讓沉默，成為這四分之三的沉默吧。比之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有海面以下四分之三的“沉默”，才會有海面之上四分之一的真實的“言說”。而這沉默的部分，并不是失語，而是自覺到虛假浮泛并起而反抗時，迸發(fā)如閃電的沉默的言說。 

　　這是有良知的對話可能做到的。我讀到有媒體人，在為一本訪談錄所做的《跋》里說，某主持人在做一檔文化節(jié)目時，基本上，每個嘉賓的前兩個小時談話，都會被直接刪去。因為再有經(jīng)驗的被訪者，聊到兩個小時后，提前準備的廢話也會被耗盡，之后，才有可能出真東西。我不曾有過這樣的奢侈，我擔(dān)心聊到疲憊后說出來的話會更顯蒼白，正如我擔(dān)心仿佛是在不可期的瞬息中，領(lǐng)受了狄蘭·托馬斯的啟示似的，那種“催動泉水?dāng)D過巖縫的力”，會在巖縫洞開的流淌中枯竭。也因為此，我們更需要直追本源、直指人心的對話。 

　　六 

　　對話需要聽見，而沉默更需要聽見。事實上，這本書最開始的書名即為《聽見》。在寫了又廢棄不用的一段文字里，我寫道：倘是缺乏被經(jīng)驗到的更為開闊的視野，缺乏被反思過的堅實的價值坐標，再多的所見，也只會在你的眼皮底下溜走不留一絲蹤跡。也因為此，我們需要聽見。我也確信我聽見了什么，而我的聽見，部分也是因為把一些想見的、看見的，轉(zhuǎn)化成了聽見的，就好比是，從稍縱即逝的一閃念里“聽見”遙遠的回響，從樹枝的輕微顫動里“聽見”風(fēng)的聲音。 

　　而我的渴望聽見，也是因為世界需要“聽見”。因為很多的“聽而不見”，世界陷入無邊的荒蕪與孤寂；因為很多的“聽而誤見”，最初的謬誤，會被無數(shù)級放大，終成了無關(guān)真相的謠言和謊言；因為很多的“聽而淺見”，生活的復(fù)雜性，于被無限簡化和抽空的結(jié)論里變得空空蕩蕩；因為很多的“聽而娛見”，一切都被戲說，而我們也終將在這日甚一日的娛樂的掩蓋下，所見只是一片蒼茫茫的虛無；因為很多的“聽見”當(dāng)沒“聽見”，那些應(yīng)當(dāng)被尊奉的價值和原則隱匿不見了，剩下的只是我們的茍且，以及在我們的茍且中失落了尊嚴的世界。 

　　如此，似乎陷入了循環(huán)論證的怪圈：我試圖“聽見”，卻是因為很多的聽不見，而如果說我“聽見”了什么，正是因為我始終心存對聽不見什么的疑慮。我聽見的，并不常是那些詩意的景象：群山回響、萬籟俱寂、風(fēng)吹日落，抑或是靜水流深。我聽見的，常是枯枝在勁風(fēng)里的撕裂，浪花撞碎在冰山上的鈍響。這種種如同暴雨將至的震驚的體驗，也注定了我的很多“聽見”，并不是印證了自己所想、所愿的“聽見”。往往最初的期望，總會變成詰問。我所做的只是懸置決絕的判斷，讓確信變成懷疑，讓結(jié)論變?yōu)榍疤?，讓很多看似完成的事物，在行將結(jié)束的地方重新開始。 

　　于是有了這本近年部分對話的結(jié)集。我不曾追隨前輩職業(yè)記者的風(fēng)范，面對要采訪的人物，放好錄音筆，攤開筆記本，然后做輕松狀：說吧，讓我們從頭說起。我渴望的是那種緊張，與真正的創(chuàng)造相媲美的那份扣人心弦的緊張。我會充滿歉意地說：說吧，從中間說起。讓我們把所有的成見統(tǒng)統(tǒng)拋開，在枝葉披拂、藤蔓交纏的叢林里，走出一條無人走過的林中路來。 

　　我也無意于以我并不純熟的抒情筆觸，記下每個對話者的笑聲淚影。這自然是因為對于每個對話者，在我之前已有很多的印象記錄。在我之后，還會有更多的印象記錄，而每一個對話者的榮譽，歸根結(jié)底只是圍繞他的名字聚集起來的或有幾分精確，更多是誤讀的印象記錄的疊加和呈現(xiàn)。我不想，也無需再為這些對話者的榮譽添加注解。而在另一個意義上，這是因為我相信，他們不可復(fù)制的形象，一定是隱藏在他們的聲音里，正如我相信，對于任何一個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而言，他最自然的性情，一定是體現(xiàn)在作品里，而不是在作品之外的任何地方。 

　　七 

　　一本書的出版，是一個小結(jié)，也是一次重新出發(fā)。我想起《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結(jié)尾：“所以我們奮發(fā)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后推去，直至回到往昔歲月?！蔽抑牢覀兊南蚝笸迫?，并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包含了現(xiàn)在和未來維度的一次次回溯。 

　　因為真正的“沉默”，真正的“聽見”，在世界深處，在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