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真相》(長篇散文)

2016年12月06日 09時54分 

  

  

  書名:《村莊的真相》(長篇散文)

  作者:周榮池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11月

  書號:ISBN978-7-5399-9790-2

   

  內(nèi)容簡介:

  80后作家周榮池歷經(jīng)六年六易其稿的長篇散文作品。從物與事兩個方面分十九章講述了個人視角下的里下河村莊史,是一部安慰共同鄉(xiāng)愁的真情之作,留住美麗鄉(xiāng)音的現(xiàn)實之作,緩解城鄉(xiāng)陣痛的唯美之作,具有強烈的緩解鄉(xiāng)愁文學(xué)意味和記錄鄉(xiāng)村的社會學(xué)價值。

      

  自序:

  下雪了,我一直想回村莊的計劃似乎又要擱淺了。

  我想要回村莊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所以這件事就一直擱著。我是想回去看看那些熟悉的物事,盡管它們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今天看來,“翻天覆地”已經(jīng)不是一個什么褒義詞,變化帶來的所謂成就之于我對村莊的記憶而言,幾乎是一種毀滅性的災(zāi)難。河流以及傍著河流生長的草木和村莊,在里下河平原乃至任何一個地方并不是罕見的事物,可悲的是他們都在以令人恐懼的速度消失在現(xiàn)實乃至記憶之中。所以說,回去有時候非常艱難,難以回到過去以及難以面對現(xiàn)實,成為今天我這個農(nóng)村孩子的最大悲傷。

  村莊成為廢村,拆遷的那些巨額的補償也沒有能補償人們的傷心。父親不止一次落寞地在我們城里的家中表達了這種憂慮,他一輩子暴躁地生活在這個村落里,原先并沒有看出他對村莊的熱愛,及至后來我離開了村莊,他還眉飛色舞地和村里人表達了一種“雞窩里出鳳凰”的得意之情。而我寫了很多贊美這個村莊的文字,即便是讀給他聽,他卻一定也不明白——他總是會說,這個有什么好的?可是有一天,那些為了新農(nóng)村發(fā)展的人盤算著拆除村落的時候,他開始焦躁不安。他不想要鎮(zhèn)上嶄新的房子,最主要的是他不能沒有河流和土地,這些他怨恨了一輩子的事物,今天竟然成了令他舍不得的地方。

  他沒有那么矯情,更說不出懷念之類的話語,只能不安地表達著即將失去這個村莊的不安與無助。拆遷的進度由南向北,在前面的村子拆遷的時候,他曾經(jīng)帶著我去看那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村落。我開著車帶著枯瘦的老父親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兩邊的廢墟讓他無言以對。他不停地問我這些地方那些事情還記得嗎?說實話,有些事情不會忘記,但有些地方已經(jīng)模糊不清。記憶有時候也留不住村莊里的物事,書寫大多時候也軟弱無力,但是我知道即便是無濟于事的記憶和書寫,依舊要義無反顧地進行,因為忘卻就是背叛,這相比于無濟于事的掙扎而言更是不可原諒的。

  1

  河流密布于村莊,將村莊用流水的形式網(wǎng)格成一個相互聯(lián)系又相對獨立的單元。村里的母親河叫做三蕩河,不知道哪個年代起源的河流,名不見經(jīng)傳但據(jù)說也是通到東海的。后來我讀到很多和河流有關(guān)的故事,大概是百川歸海的傳統(tǒng)思想,很多傳說中的河流都是通往農(nóng)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東海的。我也知道村莊里的這些河名和村莊的名字“南角”一樣并沒有什么深意,有些河流就是當時特殊年代的形象工程,那時候每一任的村干部都以挖掘一條河流而自豪。但三蕩河這條哺育了村莊的河流確實也成為一條神秘的河流,她是村莊生態(tài)的母體。

  我對村莊里的河流了如指掌,尤其是三蕩河邊的童年歲月,讓我苦澀的童年也總算有一片濃蔭遍地的綠色,這是村莊給我唯一安好的印象。除此之外的苦難也并沒有抹殺掉這片綠茵,只是后來“開發(fā)”這個全國人民為之瘋狂,村里人也為之眉飛色舞的詞,將村里的這一片綠色親手化為烏有。

  春天,蘆芽齊刷刷地從黝黑的土地里鉆出來。沉靜無趣的土地終于爆發(fā)了她的生機。這些蘆芽并不是那種詩意的蘆葦,蘆葦已經(jīng)鮮見,或者說像我們這么貧瘠的村莊配不上那種蘆花遍地的品種。但是蘆竹厚實、健壯地生長著,并不要什么詩意,村里人不在意,它們自己也不愿意。夾雜其間的蘆葦反而顯得有些尷尬。這就像村里人都是敦實粗鄙的漢子,而那個能識文斷字的秀才則成了另類一般。有一種蘆葦雖然少卻又格外地珍貴,即便是到今天我都沒有能夠明白這種叫做“鋼柴”的紫色植物究竟是什么,但它在我們的記憶里是那么的高貴。植物和人的境遇一樣也有一種宿命的意味,自然和社會一樣也有它們靜默無言的尊卑貴賤。他們都默默地遵守著這樣的規(guī)則,并沒有什么不安或者憤怒。所以說人是會思考的蘆葦,人一思考上帝就微笑,但是上帝不會嘲笑蘆葦以及自然,因為它們都不會自以為是地思考。很多個早春清涼的日子里我在河邊度過,母親在收羅上一個冬天殘留的荒草,為家里的三餐尋找點希望。我就坐在河邊等她,因為我做不了什么事情,帶來的書在明晃晃的陽光里也看不下去。但她滿意地看著捧著書的我,她覺得我手里的書比她挑在肩上的擔(dān)子要重得多。

  我聽得見冰凍融化的河岸邊,細碎泥土散落的聲音。這種聲音絕對不是我的妄言與杜撰,我到今天都能記得那種破裂的細碎聲響,比任何的樂音都要美妙。春天就這樣在土地的松動中萬物新生,直到密布的野草布滿河溝,新嫩的葉子爬滿枝頭,母親欣喜地擦去額頭的汗水,這一年就又充滿希望了。草木是守信的,他們守著冬去春來的秩序,有的甚至還守候著常綠的誓言,直到悲傷地死去。

  熱愛草木,因為現(xiàn)實中我有太多的無奈,無言的草木沒有情緒,正好可以掩藏我的情緒。一個孩子的情緒并沒有什么深不可測的秘密,但如今看來正是那些質(zhì)樸的情緒成為一個人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草木有高低,如人之高矮,但似乎又不同于人的是,他們沒有貴賤,無論是腳邊的雜草,還是齊腰的灌木,或者是秀頎的喬木,哪怕是朽壞的枯木都一律有自己的尊嚴,站在村莊的角落自己的天空里與歲月周旋。一種草叫做巴根草,我曾經(jīng)用來自喻,那種緊貼在地面的生長悄無聲息但是生機勃勃。貧瘠的土地就像是貧困的家庭,草木和孩子們一樣從來不曾抱怨過家徒四壁的日子,在四季枯榮的歲月里瘋長。每年冬天,我都會到荒地里找一片荒草點燃,然后坐在有些失真的陽光里,看它們安靜地燃燒。燃燒發(fā)出的聲音悅耳親切,這也是荒草們生長的一種儀式。直到土地上只留下焦黑的灰燼,我覺得經(jīng)歷了這個儀式之后村莊才有點冬天的樣子。

  灌木里有一種特別雅致的植物,就是枸杞。本來它們也是安靜地生長在田邊地頭無人問津的。直到有一天,突然聽說城里人把它當作了寶貝,村里人就在農(nóng)閑的深秋,帶了袋子去采那些并不飽滿的果子。三蕩河的兩岸長滿了枸杞和益母草,但大家眼里只有那些紅色的果子。我們曾經(jīng)嘗過這些果子,那些有些草木清香的果子,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些神奇的功效。村里人在將這些野果賣給收購的小販后,點錢的時候心里有一種竊喜:城里人到底是有錢沒處花。益母草也是成片地生長的,他們在河道兩邊的圩子上瘋長,夾雜的還有氣味清香的留蘭香。但是這些都是無人問津的草木,盡管它們有那么優(yōu)雅的名字。這些名字是我后來在讀日本人岡元鳳寫的《毛詩品物圖考》里知道的,在村莊里它們就是荒草,唯一的作用就是經(jīng)霜枯黃后作為燒鍋的柴草。

  這些柴草比一般谷物的秸稈要“熬火”一些。“熬火”是一個很動聽的詞,因為這個詞很實用。那種腹中空空的麥秸一著火就燃盡,是不受待見的。家里的一口鍋是日子的全部,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這重要。草木所有的生長都是為了日子的延續(xù),或者說在村里人看來,他們眼睛里不會在意這些草木有任何的詩情畫意可言。盡管我在后來的文字里記起三蕩河邊那遮天蔽日的樹木,那些生機勃勃的草花,比之于煙火溫暖的日子,好像并不重要了。

  2

  人忽略草木并不可恥,因為人還會忽略人。

  捉襟見肘的日子,各掃門前雪都自顧不暇,能夠在意別人有時候真的是一句空話。后來,我聽很多城里人說,向往田園牧歌的生活,不喜歡城里生活的爾虞吾詐。對于這些聽慣了的論調(diào),我常常是緘默不言。我知道這些人并不真正懂得農(nóng)村,他們不是村里人這個怪不了他們,就像他們經(jīng)常大驚小怪地將麥子認作韭菜,而我也不曾為此埋怨過村莊里的那些不堪的日子。這些日子就是由人組成的人們過出來的,既然已經(jīng)過去很久,似乎沒有說的必要,可是忘記并不可能回避現(xiàn)實的無奈。好在我是村里人,所以我并不怕給自家揭短,更何況這些也并非完全出自人的本意,有時候是生活的無奈而已。

  父親是三蕩河邊的漁民,因為他嗓門大性子急的原因,那個并不怎么正直的村干部大概是為了籠絡(luò)他,將三蕩河邊的看守樹木的任務(wù)交給他,一年微薄的收入也足以緩解他煙酒告急的難處。他在三蕩河邊砌了小屋,在河里面支上了一架“網(wǎng)罾”,這種守株待兔的捕魚方式在夏天能夠大顯神威。夏天對于燥熱的河流而言,反而給生活添了很多的希望。他坐在岸邊的樹蔭里午睡,酣睡的聲音和蟬鳴一起,讓茂密的樹林越發(fā)顯得悶熱。父親像是夢中能夠知道魚來了一樣,會突然起身使盡渾身的力氣扳下那沉重的轱轆。有時候一陣魚入網(wǎng),讓他像個興奮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最多的一次,要用剪刀撕破漁網(wǎng),滿倉的魚蝦跳躍著,讓父親經(jīng)常窘迫的臉色終于舒展開來了。

  豐產(chǎn)不豐收并不是書本上的故事,那些看似滿載而歸的收獲也值不了幾個錢。那些魚蝦兌換來的廉價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遠道而來的小販最后一鍋端——大小都買走,剩下沾滿魚鱗的雙手去清點那些濕漉漉的鈔票。天黑了,一天又將結(jié)束,等待著的是又一個難熬的日子的到來。每天晚上,父親都要打著手電筒去巡視那些他已經(jīng)爛熟于胸的樹木。三蕩河邊上的樹木,就像是村里的鄰里一樣,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情況他都了然于胸。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什么時候它們其中的幾棵會只留下一截樹樁而被盜伐而去。丟樹的事情并不少見,父親也無可奈何于此,盡管他曾經(jīng)惡狠狠地揚言要打斷那些盜賊的腿。有一天夜里,他終于逮住了這個機會。在夜深人靜的后半夜,他和盜賊扭打在一起。那賊并不是來伐樹,而是看中了村頭水泵房里的電器,被父親逮了個正著。

  這件事情在村子里引起了轟動,那個平素里熟悉的家伙被警車帶走,但這件事情并沒有成為村里的喜事。后來那人坐了牢,父親成為了見義勇為的積極分子去縣里面領(lǐng)回了獎金,留給村里人議論的卻只有一句話:抓賊不如放賊。父親也并沒有懊惱,只是關(guān)照我們要留心那賊出獄之后的報復(fù)。除此之外這件看似光榮的事情并沒有在村莊里留下任何值得出傳揚的美談。日子把人窮怕了,人就不知道怎么去面對生活,只能是自欺欺人地過著。欺負人很多時候何嘗不是在欺負自己呢,聰明的人想不明白,糊涂的人可以不用去想。獨居的“呆老牛”,沉默寡言地生活在水邊暗濕的小屋里。他沒有田地,村莊就是他勞作的田地,犄角旮旯里被他尋摸遍了,所有的垃圾在他笨拙的眼睛里都是寶貝。他的工作有個不錯的名字叫做“拾荒”,倒也沒有把他說得那么悲慘。但這些絕不是顯得村莊對他有任何的善意。

  有一天夜里,他在屋里哭鬧起來,他的哭叫聲真像一頭悲傷的牛。許多人帶著不同的情緒不顧困意來看這一出好戲。據(jù)說他有不少的積蓄,可就在這一夜里被洗劫一空,那些藏在被胎里沾滿灰土的鈔票被偷了,連同那帶著臊臭味的被胎也被一把火燒了。大家唏噓不已,但并沒有人去勸解他,似乎這種人不需要安慰。大家的精力都用來揣摩這個盜賊是誰,直到毫無結(jié)果怏怏而去。后來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出了是他同宗的侄子偷了錢,但是這個侄子指著天發(fā)誓說沒有,說就是一場火燒沒有了。后來這個侄子很早就死了,死在了呆老牛的前面,這成為這個無解案件的一個安慰??嚯y就像是呆老牛身上的油污,一年四季天長日久不曾被拋棄。于是,日子的齷齪與骯臟就這樣被順理成章地接受,以至于慢慢地變成生活的一種樂趣,給那些有些麻木的談?wù)撜咭宰顬橹匾恼勝Y。

  誰也不知道,在那些安靜的黑夜,以及在那些陽光明媚的白天,窮得只剩下嘆息的日子里上演著不堪的情景劇。我后來把這些故事講給別人聽,講的時候我自己都不再相信了,我也沒有指望別人會去相信這些,但事實是你忘不了那些似乎早已經(jīng)遠去的故事。那個叫做黑皮的男人大概已經(jīng)死去了,至少我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他跑到那個懦弱男人的家里,睡了別人的女人,讓他的男人在村子里成了悲劇。但是他并不怕紙包不住火的丑態(tài),戲劇性的是以后兩個男人和女人一起相處安好地睡在了一起,于是悲劇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喜劇。

  如果說村莊還有一點點溫情,不會是在倒春寒的日子,不會是忙碌的秋收,也不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而是那些蚊蟲滿天的夏天。人們終于沒有辦法再躲在自家的屋子里盤算著自己的日子,而是被暑氣逼迫出來,在布滿星辰的夜色里和氣溫抵抗。那些乘涼的夜晚,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記憶。為了驅(qū)除身體的燥熱,大家爭相講述著已經(jīng)講了多少遍的笑話,那些笑話其實很殘酷,依舊是生活里的悲劇,但是被在黑暗里無數(shù)次講解和演繹,終于還是從悲劇變成了大家喜聞樂見的喜劇。多少年后,我想想起這些有趣的故事,才明白“苦中作樂”這個詞并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村莊里人的出生似乎都是悲劇,戲劇性的是人把這樣的日子過成了喜劇。就像我自己的出生也似乎是一出悲劇,母親在臨產(chǎn)前走失,生下我后又因病糊涂地離家而去。我便在父親滿是酒味的氣息里開始了自己的一生。我曾經(jīng)喝過一個癡呆母親的奶,這個女人我見過,她的女兒也總是癡呆地站在村頭流鼻涕。那個女人的身上總滿是油污,就連那綠色的頭巾也裹不住她頭發(fā)上的油膩。她的丈夫是一個和尚,是一個被生活逼得無奈去學(xué)嗩吶念經(jīng)文的和尚。他念經(jīng)回來買了紅色包裝紙的火腿放在家里,告訴自己的婆娘那是蠟燭不能吃。這是一個村里流傳很久的笑話,但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我覺得這個癡呆的女人也不好笑,說到底我是不想嘲笑自己。

  3

  盡管如此,日子還是有自己的秩序。維持這種秩序的就是節(jié)刻與風(fēng)俗,冷暖變化只是日子的外形,支撐日子循環(huán)與進展的就是那些固定不變的節(jié)日與風(fēng)俗。從春節(jié)開始,從春節(jié)結(jié)束,這個傳統(tǒng)的日子在里下河的村莊里也照樣是隆重的。窮困并沒有抹殺掉人們過好日子的愿望,于是即便再困頓與窘迫,節(jié)日和風(fēng)俗都是日子里堅守不變的信條。關(guān)于這種信仰,父親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那時候他兄弟姊妹多,日子自然也捉襟見肘,但是年節(jié)總是馬虎不得,于是人家的孩子有花戴,沒錢的就扯上二尺紅頭繩——作為一個團圓的日子,湯圓是不可少的口彩,于是便將苦澀的慈菇削去了尾巴,煮熟了成為一個個的湯圓。

  多少年后,當汪曾祺先生的咸菜慈菇湯和慈菇燒肉成為名菜,那些苦澀的慈菇成為趨之如騖的比土豆“格高”的名牌之后,在一個個貧困的家庭里只能是一種無從選擇的面對。但總算是把苦日子過成了好日子,因為有堅持不變的那些信仰。節(jié)日和風(fēng)俗作為村莊的信仰,可以分為兩種類型,悲與喜本來就是日子的常態(tài),生與死就是日子的來去,這一點并沒有什么深奧值得去挖掘。倒是那些細節(jié)如今看來算是有些令人動容的,同樣是因為把苦澀硬是過出了甜味。

  所有的節(jié)日里有關(guān)生死的最為莊重,不是因為生的喜悅,而是因為死亡的恐懼。清明、七月半、立冬以及祀年將生死在日常與過往連接起來,說到底害怕的是不可琢磨的明天?!霸缜迕鳎泶蠖?,七月半的亡人等不到中”,這些頗有些莊重的日子,人們終于因為死亡而屈下頑固的膝蓋,在亡人的靈位前禱祝著余生的平安。一年春和景明的清明,我坐著父親的船從三蕩河出發(fā)去一個叫做三蕩口的地方祭祖。三蕩口并不是三蕩河的源頭,但是從這里一個草木凄然的孤島上分流出到各個村落的支流,就像是族譜上那一根根維系著血脈傳承的紅線,串聯(lián)著枝枝蔓蔓的子孫后代。

  那一年的春天真是明媚,清涼的河水里沉睡的河草被父親手里的竹篙攪醒。兩岸的草木也都醒來,張望著暖融融的陽光。那些瘦弱的小蛇從水上游弋而過,它們似乎也要去尋找自己遠去的祖先,在清凈的河水里留下瞬間消失的痕跡。祖墳之上并沒有什么顯赫之處,草木的生長讓日子有些荒涼,那些沉默無言的墳冢早就忘記了人間的悲哀與喜悅。父親和他的兄弟們挖開了沉睡多年的祖墳,因為要開發(fā)河蕩的緣故,他們要把祖先請到另外的地方安息。當泥土被翻開,沒有什么故事的墳頭還是被挖掘出神秘與憂傷。那些已經(jīng)朽壞不堪的碎骨在明媚的陽光下已經(jīng)失去了死亡的恐懼,就像是一次普通的搬家一樣,在炮竹聲聲中父輩們完成了這一次遷墳的儀式。

  從此之后,我雖然很少再去這個被父輩們看得很重的地方,但是那一抔土中的記憶從來沒有被忘記。父親曾經(jīng)過繼到三蕩口的村莊里生活過一段時間,老人去世之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村莊,帶回來的東西有三樣,一對木門,一只茅缸,還有一副對聯(lián):愛蓮世澤,慶遠家聲。這副對聯(lián)就是一個姓氏的家風(fēng),也是不可丟棄的信仰。

  生死自然不會被忘記,因為人就是在做生死這件莊重而又無奈的事情。因為母親的早逝,我對于事關(guān)生死的儀式經(jīng)歷得記憶深刻。本來以為臥床多年的母親離開這個世界除了悲傷之外是她的一次解脫,然而她離開之后的種種儀式和風(fēng)俗讓我對貧困的村莊和困難的日子又多了一層敬重。離開原來并不是那般的輕而易舉,甚至比活著更加繁縟,將悲傷變得更加的沉重。

  我曾經(jīng)為此不以為然,大概是因為讀了幾本書的原因,更覺得簡單會讓離開少些悲涼。母親出殯那天,依例要進行一種叫做的“抬轎子”的儀式。紙扎的轎子抬出去,由兒子抬著,親人們一隊人沿著村莊繞一圈擇地去焚化,這是有點彰顯孝德和家門威風(fēng)意味的。母親的娘家人提出來要兒子赤腳,這在寒冷的冬天無疑是一種苛求。但是娘舅的兒子們并不愿意讓步,百般協(xié)商之下同意起碼赤腳穿上草鞋去走這一段路,理由很簡單這才能記得住娘恩。娘舅的權(quán)威不可挑戰(zhàn),否則到死者七七期盡要“燒房子”的時候,娘家人不點火,這紙扎的房子就成不了娘親的陰宅。寧死做官的爹,不死討飯的娘。離開的悲傷被那些儀式變得更加的沉重。也正是這些風(fēng)俗和儀式的重量,讓苦難的日子能夠頑強地過活起來,似乎是這些儀式支撐著生存和生活的信仰。

  同樣,執(zhí)守著村莊的這些信仰和秩序的還有那些器物,那些靜默無言但卻不可或缺的器物。它們同樣是村莊的主人,因為它們和村里人一樣執(zhí)守著村莊的信仰,它們甚至自己也成為村莊秩序和信仰的建立者。無言讓他們在沉默里孕育著一種特別的能量,端坐在某一個角落,像是字畫上的一枚印章一樣成為重要的確認。一個家徒四壁的家里,人們所看重的也許不是鍋碗或者床鋪的設(shè)置,反而會是有些不可琢磨的“家堂”。堂屋的正中端放著的案幾,香爐燭臺以及敬奉著的紅紙寫就的“天地國親師”五個大字成為一個家庭最重要的信仰。菩薩吃不飽哪里有凡人的飯吃,香爐里的香灰滿滿地堆積著,就是信仰的充盈。這樣,一個家,一個村莊才能站得住腳跟。

  還有那些笨拙的器物,那些已經(jīng)修補過的船只,那些朽壞的農(nóng)具,雖然沒有什么珍貴可言,可是他們和父輩們一起守候著土地與村莊,成為村莊不可缺少的角色,組成關(guān)于村莊記憶的一串串關(guān)鍵詞語。

  4

  冬天,村莊被慢慢地冷卻下來。

  生長開始緩慢,生活開始減速,生計開始艱難。剛剛經(jīng)歷秋季的“收獲”這個詞對于一年的辛苦來說,無論如何都應(yīng)該是值得慶祝一番的事情??僧敿缣舯晨傅貙⒐任飶奶锂€之中收獲回來,心里早就開始盤算著這一堆糧食的分配。上繳的、還債的、孩子的學(xué)費以及家人的藥錢之外,留作口糧的堆進糧倉嘆一口氣卻輕松不起來。莊稼是日子里的大事,正是因為這件大事總是解決不好,日子總是捉襟見肘。也許是黝黑的水稻土太有黏性,總是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無法逃離。沒有土地就沒有日子過了。這是村莊里千年不變的信條,卻在一天黎明被改變。

  那個寒冷的黎明,父親最小的弟弟在窗戶口喊了一聲:大哥,我們出去打工了。對于他的這個決定長輩們也不無擔(dān)憂,但是這個身強體壯的“老巴子”還是登上了遠去的客車。他要去的地方我們有人聽說過,還有人沒有聽說過,村里人就連進一趟縣城都是遠行。奶奶曾經(jīng)埋怨說那里有金山銀山我們不要,可是這個倔強的老巴子也堅定了不要守在村里的想法。他有一身的好手藝,十多歲就因為不愿意種田,跪在師傅門前求他學(xué)藝,不幾年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好瓦刀”。他砌墻造屋的技術(shù)一流,尤其是“支鍋”的技術(shù)好,支鍋是有些技術(shù)含量的活計,鍋支得好省柴火還熱得快。他看起來孔武有力,但是手上功夫很靈巧,鍋灶砌得很精致,特別是墻砌好之后,用草灰和石灰攪拌成涂料涂在墻面,然后畫上兩條活蹦亂跳鯉魚的場景令人贊嘆。鯉魚是祥瑞的動物,年年有余畫在鍋灶之上是一種美好的向往。灶臺上還設(shè)灶君的神位,貼著灶王爺?shù)纳裣?,旁邊一副對?lián)“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村里人總是因地制宜地表達著自己的向往。

  手藝是種地之外混飯吃的營生,也像是一種有趣的儀式,盡管這些手藝被農(nóng)人們所不齒。其實這些認為是“奇淫技巧”活計的看法多少是有些眼紅的意思??苛獬燥埖娜酥v得是蠻力和踏實,他們見不得那些手掌之間的把戲,但生活恰恰又離不開這些把戲。手藝人的手藝將貧困的日子增添了許多的樂趣。木匠將看似不成材的樹木變?yōu)榫碌募揖?,鐵匠將廢銅爛鐵變成精巧的器物,篾匠將江西運來的毛竹編織成靈巧的物件,焗碗的在破裂的陶瓷上留下精心的印記——這些原來是農(nóng)閑之余的營生慢慢地變成了經(jīng)營。當農(nóng)本被這些慢慢取代的時候,農(nóng)人的恐懼逐漸變?yōu)橐环N怡然自得,蠻力被巧勁取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起來。

  于是離開與出走成為村莊所面臨的必然選擇,成為老人對下一代的既愛又痛的面對。村里的年輕人離開村莊大概有兩個理由,一個是求學(xué),一個是讀書。雖然村子里只有一所幾十個師生的村小,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古訓(xùn)是連我那一字不識的父親也是懂得的,因此由于求學(xué)的離開是一種榮耀,備受人們的羨慕。而“打工”這個詞比求學(xué)辛苦得多,況且只憑著手腳進城,對于有腦子的城里人來說,鄉(xiāng)下人的自卑感總是和破舊的衣服一樣,想甩也是甩不掉的。但打工者并沒有輸給求學(xué)的,他們憑著自己的氣力成為城市的新階層,并且以幾何級的數(shù)字增長,為“勞動密集型”這一個資本神話奉獻著自己的氣力甚至是生命。

  他們不僅改變了城市,也在改變著農(nóng)村。三蕩河邊的茂密樹林終于命運不保,那個隱藏了一個少年十多年夢境的桃花源終于要面對“開發(fā)”這個看起來熱氣騰騰其實是殺氣騰騰的詞匯。當挖掘機第一次出現(xiàn)在村莊的時候,那個滿身酒氣說著北方侉話的工頭并沒有受到里下河土地和村民們的禮遇。他們的機器被人用石子堵上了排氣口,急得在黝黑的土地上用自己的方言罵別人的娘??墒谴迕駛儭胺N了一輩子的田不能不種糧食”的話并不是捍衛(wèi)土地,而是在土地流轉(zhuǎn)金的問題解決之后,爽快地按上了粗糙的手印。

  所有的樹木被砍伐一光,所有的路上被厚實的混凝土覆蓋,所有的河流漂滿富營養(yǎng)化的綠苔,所有的良田成為高效養(yǎng)殖示范區(qū)牌子下的聚寶盆。耕田的雙手成為數(shù)錢的能手,走路的雙腳變?yōu)椴扔烷T的司機,瘦瘦的脖子上竟然也扎上了并不平整的領(lǐng)帶——這其中就有我那個當年外出打工已經(jīng)致富,卻又返鄉(xiāng)養(yǎng)殖成了能手的小叔叔。我外出求學(xué)十多年后回到村莊,一腳踩上水泥路的時候并沒有感到一絲的踏實。除了日漸破舊的屋舍和慢慢老去的父輩,村莊已經(jīng)慢慢地和外出的孩子一樣,離開了我的記憶。

  留在農(nóng)村里的還有老人和貓狗,就連那些鳥雀似乎也并不那么守時地來去,變得日漸稀少。貓狗巡行在村莊里,它們也是祖祖輩輩不曾離開的居民。他們在土地上奔走,叫春、交媾、生育、老死都不曾離開村莊。我曾經(jīng)在村莊不遠處的一處古村落遺址里見過一只狗的化石。似乎還能聽到七千年前它死去時候的哀嚎。它并不是死于病痛,而是成為祭品。那時候聚落在里下河的祖先舉行了一次盛大的儀式,為建造聚居的村落,他們用狗作為埋在房屋礎(chǔ)柱下的祭祀品,祈禱房屋和村莊的安寧。幾千年后祖先的村莊重見天日的時候,水邊林間火熱的生活似乎還依稀可見。男人們舉起長矛射向獵物,在沾滿血跡的獵物身上撒上茅草跪拜慶祝,女人們小心翼翼地將并不飽滿的稻谷收集起來存放在粗糙的陶罐里……刀耕火種的農(nóng)耕生活養(yǎng)活了幾千年饑腸轆轆的日子,最終還是成為博物館里聚光燈下的遺跡。

  而我們在將祖先生活的村莊挖掘出土安頓為一處著名的遺址時,竟然也在親手將自己的村莊變?yōu)檫z跡。不是因為風(fēng)霜雨雪的災(zāi)難,而是用現(xiàn)代化的工具毫不心疼地將村莊拆卸一空。這比災(zāi)難更為令人痛徹心扉,更為心痛的是我們在為這些災(zāi)難洋洋得意,毫無愧悔之心。作為一個已經(jīng)離開的孩子,我再也沒有在村莊里住過一個晚上,那些曾經(jīng)充滿故事和神秘的夜晚,也留不住我的腳步,我不是不想留下而是早就心知肚明地理解,我根本就留不下來了。

  雖然家還在,可村莊已經(jīng)廢棄,家園已然丟失。而我希望在紙本里尋找的不是故鄉(xiāng),是一種對家園丟失城鄉(xiāng)對抗的緩解,因為我們已然不想回去,事實也回不去,但是至少我們又是不可以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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