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jié)前,我們單位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召開了離退休人員新春團拜會。會上,新當選的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江蘇省作協(xié)主席畢飛宇作了輕松的發(fā)言。其間,他的話不時被不顧尊卑長幼的善意插話打斷,因為他的話太像鄰家兄弟了,太家常了。
我覺得畢飛宇此次說得最有趣的一段話是:作家協(xié)會像一片林,每個人都是一棵樹。樹怎么長都是在成長,朝上長,側枝旁衩著長,倒掛下來往地里長,都是在成長,都美。
他說這段話之前,感念于我們江蘇作協(xié)2009年之前的那個辦公地點————南京頤和路2號給他帶來的創(chuàng)作上的好運。他最近還重游過那里,并去看了看曾經(jīng)在《雨花》做小說編輯時,三樓西南角的《雨花》編輯部原址。我們江蘇作協(xié)在此地點辦公的13年間,也是畢飛宇最重要的作品產(chǎn)出的13年:中篇小說《玉米》、《玉秀》、《玉秧》,長篇小說《平原》、《推拿》等,都誕生在這個時段。
他懷戀這個地方,故地重游,感慨萬千。他的感慨引發(fā)了我的感慨,我也做了一個懷戀舊辦公地址的發(fā)言,只不過,他是一棵順勢朝上長的樹,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而我呢,是一棵倒著往地里長的樹。哈哈~
這話要追溯到1983年,我原先供職的南京汽車制造廠職工子弟學校解散了,如果回到南汽做文職,廠里已經(jīng)表態(tài),所有老師全部接受。我曾經(jīng)在南汽黨委宣傳部工作過,從心底里,我不愿意再回廠部機關了。當年,正是因為不想混機關,才要求去當老師的。雖然當時中小學教師的社會地位并不高,但這畢竟是個正經(jīng)專業(yè),是專業(yè)就有做出專業(yè)成就的可能??上У氖菍W校解散了,我只好在社會上尋找新的出路。聽說當時江蘇電視臺需要編輯,就去聯(lián)系試用。電視臺需要我交出一個“投名狀”,也可以說是一份答卷吧,要我在一周內(nèi)完成一個專題片的腳本。素材是,南京半導體器件總廠當時研發(fā)出的一個具有國內(nèi)先進水平的霍爾集成電路。我給自己規(guī)劃的時間是,三天采訪,三天寫出腳本,周日照常休息。
南京半導體器件總廠位于南京青龍山腳下,采訪的第一天,看地形,找發(fā)明工程師和應用工程師談話,做記錄,向廠宣傳科和廠辦了解情況。第二天,我沒有去廠里,打算用上大半天的時間了解一下廠區(qū)所在的南京青龍山的地形地貌。因為,這不是紙面文章,拍電視是要有鏡頭感的。
我來到了南京頤和路2號。當時,這個地方是南京圖書館古籍部,這也確實是個藏書樓造型的建筑。據(jù)考證,這里曾經(jīng)是大漢奸陳群的私人藏書樓。陳群這人政治立場固然反動,但他在戰(zhàn)爭時期保存古籍圖書是有貢獻的。我找到借閱室,這是個二樓的,一間正對著大門的房間。管理員是位年輕漂亮的女子,一看就是歌舞團轉業(yè)的那種。她聽說我要借地方志,很快就從書庫里找來一函線裝本的元代《大元一統(tǒng)志》中的《金陵新志》。我大致翻了一下,在山川形勝一章中沒有找到青龍山。于是就問管理員,有沒有年代更近一些的?
她說:“多呢!誰知道你要找什么?”她顯然是有些不耐煩了。
這時候,走過來一位老先生,50多歲,戴著一副眼鏡,很和善的樣子,甚至令我感到有幾分面熟。他好像已經(jīng)注意我一會兒了,甚至看到了我剛才翻《大元一統(tǒng)志》的時候,在找山川形勝。他對女管理員說,給她把《同治上江兩縣志》找出來吧。
我很快就在《同治上江兩縣志》中找到了有關青龍山的記述。其中特別提到一句:李白之詩句“青龍見朝暾”即此青龍山。太有畫面感了!我把此處抄錄了下來。在我合上函卷的時候,看到剛才那位老先生就坐在我的對面,也在查找著資料,便對他說,謝謝您,不是遇上您,我今天可能要抓瞎了!
他微笑著說,不必謝,我認識你,你叫湯海若吧,我是錢汝霖,你在四中上學的時候,我還是四中的老師。你那時候活躍在舞臺上。
難怪見您面熟呢!我說。
他又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四中了,在鼓樓區(qū)委工作,南京圖書館古籍部是他時常光顧的地方,他和館里上上下下都很熟了。他又和我提到散文家蘇葉,蘇葉也曾經(jīng)是四中的女生,后來考上戲校,當過專業(yè)話劇演員,文革后成為江蘇新時代散文一大家。這位錢老師好像教過蘇葉,但肯定沒教過我。此后很多年,我都以為他曾是語文或是歷史老師,后來才知道,他教政治,是文革前四中的教導處主任。改革開放后,他被調(diào)入南京鼓樓區(qū)擔任區(qū)委宣傳部長,后又擔任過區(qū)政協(xié)主席。一位政治教師和政工干部能如此酷愛古籍,酷愛讀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接下來是南京半導體器件總廠采訪的第三天。我從圖書館古籍部出來的當天下午就趕回了青龍山,住進了廠女職工單身宿舍里,決定臨晨四點鐘就起床,去廠對面的小山丘上看青龍山的日出。李白寫青龍山日出的詩句出自他的五言律詩《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公墩》,全句是:白鷺映春洲,青龍見朝暾。暾,指的是日出。
根據(jù)李白的詩題,他應該是在登臨現(xiàn)在南京朝天宮西北方向的五臺山或清涼山上寫下的這首詩。因為,這里基本被史學家們公認,是東晉時期謝安與王羲之時常登臨,縱論天下之處。我長期住在五臺山腳下,那山頂上別說是看十幾公里外的青龍山日出,五里開外,就是霧蒙蒙的一片了?,F(xiàn)在更是被重重疊疊的高樓大廈遮檔得視線不出百米。我當時打電話給半導體器件總廠宣傳科的老周,問他見過青龍山日出沒有。他說,見過,美極了,早晨的太陽就是從青龍山和黃龍山的豁口中吐出來的。我問他是在哪兒見到的,他說,就是在廠區(qū)對面的小山包上。于是,我決定親自看一看。
臨晨四時半,天還黑著,我和同宿舍的一位剛從東南大學半導體專業(yè)畢業(yè)的女大學生就起了床,我們簡單梳洗后,就迎著滿天的星月往廠區(qū)對面的小山丘走去。爬到半山腰時,天邊已經(jīng)有了亮色,遠處的青龍黃龍兩座山在晨曦中呈條狀起伏,仿佛兩條龍正在蘇醒之中。女大學生說,我來廠里半年了,真沒想到早晨這里會有如此好風景,往后,每天早晨登山一次!
太陽出來了,二龍吐珠般從青黃二龍豁口中漸漸吐出!開始是紅彤彤的一輪,天邊映紅了,其壯美令人目不暇接。我當時就想,著名的金陵四十八景為什么沒收進去這一景!太陽升高到刺眼的時候,我和女大學生拉著手蹦了起來,太美啦!太美啦!當天,我把腳本從結尾寫起:
一千多年前,唐代大詩人李白眺望青龍山日出,留下了“白鷺映春洲,青龍見朝暾”的動人詩句。今天,青龍山腳下的南京半導體總廠誕生出的霍爾集成電路及其研發(fā)中的芯片產(chǎn)品,如同青龍山的日出,方興未艾,前途無量!
我的腳本如期完成,攝制組一周后來到廠里拍片,我和攝制組一起,又一次在臨晨爬上廠對面的小山丘,拍下了青龍山日出瑰麗有又闊的美景。這組鏡頭最終組接進片尾。成功了,成功得如此璀燦!盡管后來不知是因為體制問題,還是轉型不當?shù)膯栴},擁有江南最好設備條件的這家半導體工廠最終破產(chǎn)了,原先設想的高精度芯片也成了遺憾中的行業(yè)之痛。但每當想到這段經(jīng)歷,我都感覺,過程還是美好的。
這是一段往事。對于一年后,我沒能進得了電視臺,卻陰差陽錯地進了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來說是往事。對于今天,我們面對面地聽畢飛宇回想江蘇作協(xié)曾經(jīng)的辦公地址,南京頤和路2號來說,更是往事了。但對于我來說,這段往事里的蹊蹺就大了。
我在30歲那年離開電視臺,同時又告別了曾經(jīng)工作過13年的南京汽車制造廠,來到當時位于明故宮東宮的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職務是圖書資料員。在常人看來,你一個正式在編的中小學語文教師(我曾在南汽子弟學校教語文,小學中學都教過),去當一個資料員,這不是降格了嗎?再說,你寫過廣播劇本、電視專題片腳本,當時也發(fā)表過散文,去作協(xié)也應該是去當個編輯什么的,去管理圖書不掉份兒嗎?我卻不這么看,我剛跨進這個殿堂的大門就覺得,這個資料室,我可以做到退休的那一天。
江蘇作協(xié)后來搬過三次家,對我來說,最難忘的,當屬搬到頤和路2號的這一次。時段是1996年到2009年,我42歲到55歲,應該是人生創(chuàng)造力最成熟的13年。
我是在搬家的那天才發(fā)現(xiàn),我在頤和路2號新的辦公地點竟然就是1983年我查找南京地方志的那間屋子,資料室的書庫也是當年南京圖書館古籍部的書庫。哇!我是不是往回穿越了呢?當然不是。當年,我在這里借書,13年以后,我在這里借書給別人??磥恚掖松蛨D書館是脫不開緣分了!
頤和路2號這13年,我的收獲還是很大的。我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了散文創(chuàng)作,我當然不甘心只能寫寫身邊事。我喜歡寫真實的故事,也喜歡虛構的小說,而我的這兩類主要作品,正是在頤和路2號這13年中寫出來的。進入頤和路2號之前,我發(fā)表過十幾篇散文,只發(fā)表過兩篇報告文學。而在頤和路13年間,我發(fā)表了近30篇報告文學。另有中短篇小說5篇,散文和文學評論二十多篇。其中,中篇小說《上世紀的戀情》、報告文學《大漠沙魂》都發(fā)表在省級雙月文學刊物的頭條。當然,頤和路2號這13年,我是有機會調(diào)整到期刊編輯部或是作協(xié)其它部去工作的,但這兩間我1983年就曾光顧過的圖書室和書庫對我來說,仿佛有一種拉著我,不讓我離開的磁力,我也確實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
2009年,江蘇作協(xié)又一次搬家,搬到了省里專門為文聯(lián)、作協(xié)和省史志辦蓋的大樓,那大樓的外形跟個貓頭鷹似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還是喜歡頤和路2號。那畢竟從蓋樓開始,就是藏書樓的設計。藏書樓最初的主人陳群雖然是個大漢奸,但確實是個愛書的人??箲?zhàn)時期,他為了保住許多從別處轉移來的孤本善本,建了這座藏書樓,藏書樓后面有一個極小的空間,院子只有十多平米,卻也建了一個秀珍的花園,這個設置猶如逗號的小尾巴。據(jù)說,這是陳群來讀書時的休息處。我有一次好奇,從那個已經(jīng)被多戶人家占用的門洞里鉆了進去,從一樓到三樓,每層樓只有兩間正房,而且都不大。陳群另有別墅,在上海南昌路63號,現(xiàn)在也保護起來了。要說起來,他也是個博學的文化人,不過大節(jié)不保,行好抵不上作惡,最終為逃離審判,走上自絕之路,也還算是保住了顏面。
作協(xié)搬到那個貓頭鷹大樓去以后,我已經(jīng)接近退休年齡,領導曾征求我的意見,是否愿意接手一個處級部門,我沒有接受,年輕力壯時都在資料室卑微低調(diào)地呆下來了,在職的最后五年,我更無心挪動。
現(xiàn)如今,我退休已經(jīng)8年了?;叵氘敃r和我一起進作協(xié)的,資料室或文印室的同事們,都離開了原先的崗位,無論是否有作品,至少也在聯(lián)絡部等聽起來更加高大上的部門任職。我呢,直到退休,也還是個資料員,至于那個副調(diào)研員的另一重身份,只是我40多年工齡帶來的待遇而已。
有人問我是否后悔,我實實在在地回答,真沒什么好后悔的。相反,我應該感恩!盡管這個職位被很多人看不起。
不要說幾萬冊的藏書帶來的的文學熏陶是無價的財富,有兩件事更值得我對資料員這個職務終生感恩:
其一是,1990年,資料室進了一套幾十卷本的《民國叢書》。我的習慣是,每本書分類編目前,都要大致翻看一下,好心中有數(shù)。1992年,我在充分了解了我的外祖父馮澄如的生平事跡后,決定為他寫個小傳,我認為,他夠資格樹碑立傳。如果這個小傳僅憑我的文字,沒有其他史料的佐證,那不成了外孫女抬自己的外祖父,自家人捧自家人了么?我找出資料室館藏的《民國叢書》中的《中國科學史》,從中找到了上世紀20年代末,中國科學社對我外祖父所做的生物科學繪圖的評價。我如獲至寶,當即寫進外祖父的小傳中。小傳發(fā)表兩年后,中國植物史學家胡宗剛先生在其撰寫的《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史》中,摘錄了我寫的外祖父馮澄如的小傳,重點摘錄了中國科學社的那段對馮澄如的評價。進入2010年以后,生物學界對馮澄如的研究多了起來,我找出的這段史料又被數(shù)位研究者反復引用。直至2017年,世界植物學大會首次在中國(深圳)召開,這是第十九屆了。我作為能向大會提供外祖父的畫作和相關史料的馮澄如的后人,被大會植物畫展會視為嘉賓邀請。十九屆世界植物學大會前后,我應邀配合鳳凰出版集團科技出版社、北京加因科技公司并中國文物出版社,出版了和馮澄如畫作相關的三大本畫冊,她們是《芳華修遠》、《嘉卉》、《博物與藝術——馮澄如畫稿研究》。這讓我充分體驗到了,人不應該為地位、名頭所累,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能做好的事,才能走向心靈的自由。
第二件事發(fā)生在2013年,我退休的前一年。我年輕時就參加的省電臺業(yè)余廣播劇團有一位演員朋友叫陳義柏,他的職務是南京市教育局電教館館長,早我一年退休。他退休前給市教育局打了一份報告,申請在南京市中小學開展一項每年一度的校園廣播劇展播評獎活動。這個申請很快就在市教育局以紅頭文件的形式獲批。于是,我們劇團的原有骨干成員組成了一個專家指導組,負責每年一度對參賽學校師生的培訓。我分攤的任務是講授校園廣播劇編劇。這對于我來說雖然不陌生,但寫講義開課,單憑經(jīng)驗是不行的。我很爽快就接受下來是因為,我很清楚資料室有一本傳媒大學教授寫的廣播劇編劇教材,這無疑能給我提供最好的藍本,再說我當過幾年年中小學教師,熟悉校園生活。有書本理論,有生活積累,有以往寫過廣播劇本,演過廣播劇的經(jīng)驗,結果自然是成功的!我們成功地舉辦了七年這樣的活動。2019年,我根據(jù)自己的講稿重新編寫了校園廣播劇編劇方面的教材四萬字,并選編了一些老師和學生們創(chuàng)作的,有代表性的劇本做范例。這些文字和同行們的關于導演、演播、后期制作的文字一起,形成了一套教材正式出版,這在全國尚屬首創(chuàng)。如果不是疫情的發(fā)生,這個活動還會一直開展下去,并向省內(nèi)甚至全國的中小學推廣。
廣東有一種榕樹,無論樹長多高,樹冠長多大,都會掛下試圖重新鉆進土里去的縷縷氣根,有的氣根鉆進土里多年后長出的大樹伸出臂膀,和原生樹的枝杈纏繞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連理拱門。這種自然現(xiàn)象在廣東很常見,廣州中山紀念堂花園里就有。
我就是一棵倒著往泥土里長的樹。
一個開放的多元化社會能給人提供多維度生存空間。榕樹的氣根進入土壤后,土中的養(yǎng)分、生存空間,不會比地面上少,一旦時機成熟,一根進入土壤的小小氣根也能長成參天大樹。只是這小小的氣根要明白獲得新生的道理:不攀附,不虛榮,做好一個有理想、肯實干,追求自由的自我和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