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法玉：卑微者的傷痛和尊嚴(yán) ——讀王清平的長篇小說《麥田云雀》

　　《麥田云雀》　長篇小說　王清平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 

　　卑微者的傷痛和尊嚴(yán) 

——讀王清平的長篇小說《麥田云雀》 

　　陳法玉 

　　王清平長期以創(chuàng)作官場小說為主，一度有中國官場小說三大掌門人之一之譽。然而，正當(dāng)他在官場小說的天地中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之際，卻似突然之間回轉(zhuǎn)身來，把視角對著既往、對著歷史、對著平民，開始從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社會閱歷中來重新尋找自己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靈感，重新塑造自己文學(xué)王國的藝術(shù)形象，重新選擇自己新的未知的讀者群體。長篇小說《麥田云雀》（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就是王清平華麗轉(zhuǎn)身后給我們廣大讀者交出的一份新考卷。 

　　這部小說取材于王清平親身經(jīng)歷的蘇北農(nóng)村生活，展現(xiàn)了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蘇北農(nóng)村尤其是洪澤湖北岸農(nóng)村的歷史風(fēng)貌，描繪了那個時期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世俗百態(tài)和令暖人生，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和思想共鳴。特別是作者集中展示了牛侉子一家卑微、苦難、堅忍和抗?fàn)幍纳町嬀恚o有相似經(jīng)歷或多少了解那段歷史的人們以身臨其境之感，令人頓生感慨。馬蘭花-------這位忍辱負(fù)重、百折不撓、智勇雙全、胸懷大義的卑微而偉大的母親，會像腳下的大地一樣，永遠給我們以滋養(yǎng)和力量。 

　　一、書寫，是為了記憶 

　　在《麥田云雀》的閱讀中，我不時會想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時候的我或者我們，類似于書中大山、青山那般大小的年紀(jì)。那段歷史，那段記憶，雖然談不上刻骨銘心，倒也是終身難忘。物質(zhì)極其匱乏，生活極其貧困，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或者是一些外來戶們，除此之外還要飽受人格的羞辱和精神的折磨，看不到明天，看不到未來，說是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一點也不為過，隨時準(zhǔn)備像一只鳥兒或是像一條小蟲那樣無聲無息地死去。沒有尊嚴(yán)，卻還要掙扎著去維護；沒有希望，卻還要拼著老命去爭?。粵]有幸福，卻還要整天整夜地去幻想、去冥想。 

　　讀著《麥田云雀》，那些幾乎遺忘了的生活場景會一一地在我們眼前重現(xiàn)，會讓我們提起這個又想起那個，想起那個又想起那些……在烤火爐里爆玉米花、過年時排隊等著分豬肉、拎著口袋等著分口糧、寒冬天在枯水的河溝里挖騷泥、交不起學(xué)費上不了學(xué)，書中諸如此類觸手可及的生活場景，生活在那個時代蘇北農(nóng)村的人，哪一個沒有經(jīng)歷過？然而，當(dāng)我們再次回到書中看到牛侉子一家人急切、焦灼地在等待火爐里玉米變成米花時，我們還是要為他們掬一把辛酸之淚。太苦了，太悲了！ 

　　讀著《麥田云雀》，那些當(dāng)年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如今風(fēng)燭殘年、晚境凄涼的所謂當(dāng)權(quán)者，再次引起了我的憤慨。生產(chǎn)隊，這個由百十口人、幾百畝地組成的一個最基層的社會組織，成為那個時期的一個相對獨立的鄉(xiāng)村部落，生殺予奪、得失榮辱，好像都在隊長、會計兩人手里，全隊人都要仰他們的鼻息過日子，為了多掙點工分、為了干輕點兒的農(nóng)活、為了多分到點口糧，有的女人不惜以身相投。牛侉子一家不管怎樣逆來順受、討好巴結(jié)，最后還是被他們當(dāng)成玩物，肆意欺辱。隊長石大虎讓失了業(yè)的牛侉子搖著貨郎鼓到田頭唱段子鼓舞士氣，最后又一齊朝他身上潑騷泥讓他成為眾矢之的，欺人之甚到何極點？ 

　　讀著《麥田云雀》，我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親。馬蘭花，是那個時代所有受欺侮、受戲耍、受壓榨、受摧殘的母親的代表。命運何其不幸？年輕喪夫，孤兒寡母，投靠了軟弱無能、開代銷店的牛侉子本來可以勉強度日，但牛侉子又被人教壞學(xué)會了賭錢，敗光了家產(chǎn)、丟掉了飯碗，淪落為生產(chǎn)隊一個什么活也不會干的社員。為了撐起這個家，馬蘭花什么好話都說盡，什么累活都干盡，什么辦法都想盡，什么苦楚都受盡，但還是無濟于事。難得的是，這個母親永遠是那么剛強，永遠是那么堅忍，永遠敢于和一切欺負(fù)自己的人抗?fàn)?，即使被打翻在地也無所畏懼。放下蘇北農(nóng)村不說，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像馬蘭花這樣的母親？正是有了這樣一個一個母親的背負(fù)，我們才能一直朝前走下去。 

　　王清平的《麥田云雀》沒有敞開更大的社會歷史背景，只是局限于蘇北泗洪縣石集鄉(xiāng)石圩生產(chǎn)隊這區(qū)區(qū)之地。足夠了，這里百十來口人所演繹的世態(tài)炎涼，就是一副爛漫的生活畫卷。石圩生產(chǎn)隊是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中國農(nóng)村的一個縮影，石圩生產(chǎn)隊的那些老老少少，就是中國農(nóng)村那個時期的一群代表。從這層意思上講，《麥田云雀》豈不又是中國農(nóng)村的一部斷代史？ 

　　二、曾經(jīng)的過去，是如此的不堪 

　　中國在快速發(fā)展，農(nóng)村在快速發(fā)展，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有的人就是看不到這些，一味地和歐美比較，和發(fā)達國家比較，以致怨天尤人，缺少信心?，F(xiàn)在，全國人民都在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中國夢而奮斗，樹立信念尤為重要?！?/p>

　　《麥田云雀》的故事背景是在中國改革開放前這一歷史階段。不了解這一段的歷史，就不會讓我們正確認(rèn)識改革開放以來的發(fā)展變化。小說通過故事場景，應(yīng)該說是給年輕的讀者補上了這一課。 

　　這一時期，還是新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特殊時期。小說巧妙地把區(qū)域范圍只局限于一個生產(chǎn)隊，避免了直接寫出那個時期的政治動蕩，但字里行間還是能找到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的一些蛛絲馬跡。我們即便不主動朝著這方面去聯(lián)想，也是能夠領(lǐng)略到當(dāng)時的歷史氣息。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從小說中去察看當(dāng)時的蘇北農(nóng)村以及那里的農(nóng)民吧！ 

　　列寧說：“政治是經(jīng)濟的集中表現(xiàn)?！蹦敲?，我們就先說說石圩生產(chǎn)隊的政治。石圩生產(chǎn)隊的政治人物無非是隊長石大虎、會計石大龍兩個人。他倆是一個家族的兩個分支代表，上輩子是“一個奶頭吊大的、下輩子是一個墳頭燒紙”，既有排外欺生的一致性，又有內(nèi)部權(quán)力相爭的分裂性，既互相拆臺，也相互補臺。他們之間，暗算著誰能多睡幾個女人，哪怕是同族同宗、輩分不分，幾近亂倫，思考著怎樣獨占權(quán)力或者分享權(quán)力。然而，他們也有觀點極為一致的時候，比如麥?zhǔn)占竟?jié)連天下雨，同樣焦灼不安，商議著對策減少損失。石圩生產(chǎn)隊的任何一個人的得失榮辱，完全由他倆的心情決斷。這對本族本家還好些，對外來戶牛侉子一家可就難了，跟隊長多說幾句話，會計不滿意；跟會計稍微套點近乎，隊長就找茬子。如在鋼絲上跳舞的牛侉子要想找到一個平衡點，真的是那乎其難。 

　　二說經(jīng)濟。全國一盤棋的計劃經(jīng)濟，到最小的行政組織或是社會組織的生產(chǎn)隊也不例外。統(tǒng)一分糧、分草，統(tǒng)一由隊長分配干農(nóng)活，回旋的余地是當(dāng)權(quán)者可以把三六九等的物質(zhì)分派給不同的人。牛侉子一家外來戶，就只能分到掃埑根的孬糧食。一樣的下力氣干活，莊稼就是死活不長，連生產(chǎn)隊長石大虎也要帶著一家老小深夜起來去拾麥穗。會計家也是差不多，看人家寄來包裹，嘴饞的孩子都要從中先偷幾個嘗嘗鮮。除了工分，沒有任何可以額外增加收入的渠道，而這工分什么人得多、什么人得少，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再說文化。那時候除了樣板戲的電影或是不同層次的文藝宣傳隊演出，幾乎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小說中的玩牌、賭錢，在很多地方也是禁止的。老百姓黑天睡覺、天亮干活，唯一的娛樂也許就是兩口子的那點事，有權(quán)有勢如隊長會計者，還可以朝三暮四地拉著別人的女人換換口味。 

　　社會關(guān)系問題，也是不可回避要談的。一個生產(chǎn)隊都是一個家族的五大家子，只是因為各種關(guān)系此消彼長，最后只落得大房二房兩家把控石圩生產(chǎn)隊的天下。他們是親三分向，只剩下牛侉子一家舉目無親、孤獨無助。無怪乎馬蘭花動了要給倆個兒子認(rèn)干親的念頭。這還真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在牛侉子去世連口棺材也置辦不起的情況下，多虧了干爹石大龍的相助，才得以有口棺材睡。 

　　基于這樣的狀況，生產(chǎn)對唯一一個與牛侉子家有點相似的倒站門女婿石大明（改隨妻姓）極力慫恿已經(jīng)初曉男女之事的牛大山去和隊長的女兒巧云相好，早點把他“搗了”，這樣，與隊長不是親來也是親，最終沒人再敢欺負(fù)他家。小說沒寫這一層，只是寫過大山和喬云有一天暗自去一個破廟里，結(jié)果如何并沒交代。想那石大虎乃趨炎附勢之輩，即便大山真的如此，他又豈能輕易遷就。 

　　日子越是越是難，老百姓越是把一家人團結(jié)得像鐵桶一般，用時下常說的話叫“共克難關(guān)、共度時艱”。牛侉子一家，--------不如說是馬蘭花一家，苦撐苦挨著，叫大山不念書，大山忍痛割愛，下地干活，叫還不懂事的青山起早去拾麥穗，小青山也就揉著惺忪的眼皮去了。 

　　三、窮人的骨頭，都是鐵打的 

　　《麥田云雀》雖然圍繞著牛侉子一家的故事來寫，但主人公是母親馬蘭花是確定無疑的。 

　　馬蘭花生性剛強，勇敢而不魯莽，卑賤而有心計，能看清大是大非，能拎出子丑寅卯，雖然因病耳聾，但會聽風(fēng)拾巧，不管在什么時候、什么事情上，只要人說的關(guān)鍵話、關(guān)鍵詞，她都能抓得緊緊的。 

　　馬蘭花的可愛可敬，就在于她能誓死也要維護自己的臉面、自己的尊嚴(yán)。隊長石大虎開會讓全體社員鼓掌通過牛侉子是特務(wù)，牛侉子只知道來家生悶氣惶惶不可終日，或者拿女人撒氣，馬蘭花卻天剛亮就去叫隊長家的門，非要弄個明白不可，即使吃了隊長一頓老拳被打翻在地，也全然不顧、據(jù)理力爭；牛侉子被隊長逼得搖著貨郎鼓去工地唱段子反遭戲弄，是她跑去破口大罵，把人不人鬼不鬼的丈夫領(lǐng)回家；在石大龍家推磨遇到其心懷不軌，是她大聲喝斥、裝瘋賣傻，弄得石大龍興致全消，收回雜念；牛侉子得癌癥要治療，也是她打算花盡所有也要盡到心情。 

　　不僅馬蘭花是這樣，拖油瓶兒子大山也是這樣。不隨養(yǎng)父姓牛雖然是家里事，但也足見其性格剛烈。隊長女兒巧云對其眉目傳情，假裝不知道，決不巴結(jié)有權(quán)人家。小小年紀(jì)，理解大人操勞之苦，聰目之機沒有上學(xué)機會也沒有任何怨言。 

　　窮人的骨頭都是鐵打的。牛侉子之所以一再忍辱，原因是自己有人命在身。解放前嫂子被人霸占，他以武松之氣魄和勇敢，一刀殺死了奸夫后，從山東避難到江蘇。只要沒人揭穿他的這個“罪惡”，任何侮辱他都能夠咽得下去。他是鐵骨藏在心里，媚笑掛在臉上，那個苦啊，只有他自己明白。 

　　窮人的最后資本，也就是那把不服輸?shù)墓穷^了。有了這把骨頭在，就能把苦日子熬成蜂蜜糖，就能把枯水井變成幸福泉。我們，經(jīng)常會用這句話自慰著，在受到各種各樣屈辱的時候，更是把它當(dāng)成宗教一樣供奉著。馬蘭花一家，也許就是這樣的。 

　　四、石頭縫里的小草，也是會長大的 

　　“石頭縫里的小草，也是會長大的”。我想起這個小標(biāo)題的時候，突然把它與馬蘭花一家聯(lián)系了起來。在滿莊姓石的石圩生產(chǎn)隊，他們一家不就是石頭縫里的那些小草嗎？到后來，牛侉子死了，馬蘭花老了，但是他們的后代大山、青山小哥倆正在拼命的成長。有朝一日，他們會從石縫里伸出頭來，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和風(fēng)、陽光。也許，他們本就不是一棵草。他們是一棵樹，只要根須在，他們就會穿破蒼天，讓所有的石頭仰望。 

　　《麥田云雀》雖然對大山、青山著墨不多，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會成長成和自己父母完全不一樣的人，成為石圩生產(chǎn)隊石破天驚的人。我們從大山的聰明過人中可以看出來，我們從大山的性格剛烈中可以看出來，我們從大山高大偉岸的身軀上可以看出來，我們從大山深得隊長女兒愛慕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來。而青山呢，他才不到十歲，卻又那樣的愛心和憐憫心。他看到麥田快收割了，一窩小云雀將不是被餓死就是被其它牲口吃掉，就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揣回家里喂養(yǎng)。萬事從善開始，有了善心的人，所向無敵！ 

　　限于《麥田云雀》的篇幅，我們沒有看到作者對大山哥倆更多的描寫。但是我們知道作者還有其第二部、第三部。中國人向來有苦盡甘來大團圓的審美習(xí)慣，我們期待作者在下卷本中，能給我們一個揚眉吐氣的大山和青山。 

　　五、云雀的意象是什么 

　　“百度”上說，云雀是鳴禽中少數(shù)能在飛行中歌唱的鳥類之一。我想該小說以云雀名之，并不單是因為云雀會唱歌，而是因為想借云雀表達如下幾個意象： 

　　首先，云雀是一種弱小的鳥類。它沒有鷹飛的高，沒有燕飛的遠，也不像麻雀、喜鵲那樣四季如常地呆在一個地方。它似乎只有春夏之間才來蘇北一帶棲息。把人類和鳥類比，卑微的人就像那些云雀一樣，只能在麥田、蘆葦中給自己建一個安身之所。在麥田、蘆葦里安的窩，是不牢靠的，隨時都有傾巢的危機。 

　　其二，云雀雖然弱小，雖然飽受曲折磨難，但它們又是樂觀向上的。它們可以在空中“懸?！?，定下眼睛看著大地上景色；它們也可以再天空中一邊飛翔一邊歌唱，把自己的苦、自己的樂都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讓路人駐足傾聽。作者的用意可能也是在這一點，希望自己，希望那些悲苦的人能夠像云雀一樣，在歌唱中晾曬心中的愁云。 

　　再之，云雀雖弱小，也能在天上留下一行飛翔的痕跡。那些暫時陷入困境的卑微者，早晚會像云雀一樣騰空而起，亦是表達“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之意。作者飽含深情地對云雀大加贊賞：“哦，云雀，天地間的精靈！” 

　　作者也以鳥喻人，描寫了一個麥?zhǔn)諘r云雀傾巢之危的慘狀。這些象征手法的運用，無不表達了作者的憤懣之情和悲憫情懷。 

　　六、“蝸牛帝國”的統(tǒng)治者，靈魂何其骯臟 

　　石圩生產(chǎn)隊，這個山不高皇帝也遠的彈丸之地，卻成了石大虎、石大龍家族的“蝸牛帝國”。他們在這里為所欲為、橫行霸道，極盡耍壞作惡之能事，給馬蘭花一家?guī)頍o盡的災(zāi)難。馬蘭花一家的忍辱負(fù)重，正好把他們的卑鄙丑陋暴露無遺。他們蝸牛殼里做道場，麻雀也要擠點血，以巧取豪奪、欺凌他人為享樂之道。也就是那么丁點兒的地方，也就是那么丁點兒的事理，他們卻能在這里找到統(tǒng)治者的滿足和快意。作者在描述馬蘭花一家苦難的同時，也把他們的靈魂兜了個底朝天，讓其臭名昭著、遺笑萬年。 

　　分析一下，這些人也許并不是生來就壞。但是一旦有了權(quán)力的紛爭、利益的誘惑、情欲的放縱，他們就會惡魔一般迅速把自己改變。菩薩一般的馬蘭花一家遇到這樣的人，注定會發(fā)生羊落虎口的悲劇。 

　　讀罷《麥田云雀》掩卷沉思，一股酸楚之感涌上心頭。好在大山、青山小哥倆在一天天的長大。我們不希望他們將來怎樣復(fù)仇，只希望他們像云雀一樣，唱著歌，遠走高飛！ 

　?。ㄗ髡呦邓捱w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宿遷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