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依據(jù)某一次偶然的相遇相識便對別人展開想象或作出自以為是的判斷是相當不靠譜的。認識越兮是在三年之前,省作協(xié)組織“長江杯”江蘇文學評論評獎,越兮的一篇劇評獲獎。這是非常不容易的,現(xiàn)在戲劇藝術已經(jīng)不景氣了,相應的,戲劇評論也顯得非常艱難,缺少批評對象,缺少發(fā)表園地,所以,看到越兮的文章,真的讓人眼前一亮。何況,在那次獲獎者中,越兮是唯一不在高校并且在基層工作的一個。因了那篇文章,那次評獎,我以為,越兮就是一位搞戲劇研究的。她在泰州文化局工作,基層文化部門分工可能不會那么細,我想,也許越兮的工作不止于戲劇,許多文藝樣式她可能都有涉獵,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因為工作需要,確實有不少文藝工作上的多面手。不管怎么樣,我就是這么想象越兮的,也就想當然地期待讀到她更多的文藝評論文章。何況,對基層文藝來說,太缺少像越兮這樣的文藝評論人才了。
這樣的想象是對的,但它之于事實,之于越兮實在太貧乏,太單一,太不全面了。因為我讀到了她的長篇小說,煌煌四十余萬言的《未央》。我不能再停留在越兮的文藝批評上了,讀其書,不知其人是不可以的,稍作了解便得知越兮不僅寫小說,還創(chuàng)作散文、詩歌,并且從事戲曲編劇。她的人生閱歷也非常廣泛,從事過多種職業(yè),一步步從鄉(xiāng)鎮(zhèn)走出來,成為有相當成就的作家。
很難給《未央》定位。在閱讀時,我常常為“這是一部什么小說”而糾結。也許,這樣的糾結是不必要的,但長期專業(yè)閱讀的思維定勢總讓我必須在確定閱讀對象坐標之后開始閱讀,否則,就很難與它進行對話。但《未央》給我出了難題,它的龐大,它的蕪雜,它的縱深感,它的女性主義,它的決絕、銳利,使得它元氣淋漓,生氣勃勃。真想不到一位女性作家,在如今這個“心靈雞湯”鍋滿缽溢的年代寫出這么大開大闔、野性十足的作品??赡苡腥藭f,《未央》節(jié)制不夠,也可能有人不太適應作品中的一些生猛的場景,但我寧愿肯定作者的勇氣和對長篇小說的美學理解,以及在這種理解下的嘗試。這種嘗試在某種意義上是對長篇小說的尋宗問祖。在技術主義越來越盛行的今天,長篇小說越寫越精致,敘事形式越來越花哨,而在內容上與現(xiàn)實、與時代越來越遠時,越兮卻不為這種潮流所動。她回到了長篇小說基本的美學原則,那就是大體量,那就是用經(jīng)驗去寫作,而不是完全交給虛構和想象。在越兮這里,長篇小說回到了“質勝文”的境界,生活、現(xiàn)實、思想與情感處在了長篇的中心,敘述寧可樸素,形式寧可簡單,為的是讓作品回到生活的現(xiàn)場,讓作品去擊穿現(xiàn)實,開啟思想的黑洞。
如果硬要歸類的話,是否可以說《未央》是一部都市愛情小說?因為支撐起上述豐富內容的敘事主線畢竟是知羽和鑫平、彥睿的情感糾葛。在一個感情越來越容易的時代如何進行情感敘事是一個難題。愛情是我國新文學的重要主題,就說新時期文學興起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公開的情書》、《晚霞消失的時候》、《愛,是不能忘記的》、《我愛每一片綠葉》、《牧馬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勿忘我》、《被愛情遺忘了的角落》、《我在哪兒錯過了你》等等。這些作品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大都是與一些思想潮流結合在一起的,本質上都是一些宏大敘事?!豆_的情書》、《晚霞消失的時候》是啟蒙主義的文本,它們接通了被文化大革命中斷了的五四精神,對野蠻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展開了反思與批判,而將科學、個性、真理與人生的思考作為思想的動力。《牧馬人》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從傷痕文學走出不久的作品,同樣帶有反思與批判的意味,只不過寫實的風格更濃,對文化大革命中的畸型的生活狀況的描寫更豐富更感性。實際上,這些80年代的愛情文本并不是對80年代愛情的描繪,它們講敘的是過去年代的愛情。但對愛情離開禁區(qū)不遠,尚不能光明磊落地在陽光下生活的年代而言,它們依然給人們新鮮的感受,以致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綠化樹》等作品還引發(fā)了有關性描寫的曠日持久的討論。到張潔、劉心武、張辛欣等人的作品,愛情才真正地走進了80年代,但要說它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走進了日常生活還為時過早,因為它們還都與一些重大的思想與社會問題密切相關,比如人性,人道主義等等。當時的理論認為,要破除藝術、生活與思想中有關愛情的偏見,突破禁區(qū),只有將人、人性、人道主義乃至人的欲望、本能予以正視才行,愛情描寫于是乎也就承擔起了解放思想、呼喚人性的重大使命。諶容的《人到中年》對陸文婷夫婦愛情的描寫當年的讀者至今可能還依稀記得,特別是傅家杰在陸文婷病床前吟誦裴多菲詩作《我愿意是激流》的場景更是感動了無數(shù)的人,成為知識分子愛情方式的經(jīng)典寫照,而這部作品主要的貢獻也在于對重大社會問題真實而及時的反映,也就是當時中年知識分子生存狀況??梢哉f,在這些準80年代或80年代的愛情文本中,愛情并不是真正的主角。而這樣的愛情美學實際上又是80年代愛情現(xiàn)實的反映,它似乎在生活中,又好像在生活之外,它并未日常生活化。只有到了九十年代新寫實以后,愛情小說才有了世俗的味道,這可以池莉的小說為代表。進入新世紀以后,消費主義,欲望敘事開始進入愛情小說,但是,在那樣的愛情敘事中已經(jīng)不太容易見到對愛情的深度觀察。
《未央》顯然試圖在這一演變圖式中開拓了新的敘事路徑,這一路徑與其說是知羽對愛的尋找,不如說是對愛的質疑,這種質疑從對父輩一代的情感、生活的追溯開始的,而到了當下,介入情感生活的因素更為復雜,利益、權力、欲望甚至動物一樣的本能,在這些力量的合圍下,本來就脆弱、虛假的愛情就更不堪一擊了?!段囱搿凡煌诎耸甏淖髌?,它觸摸的是愛情本身,而不是以愛情作為道具去進行社會歷史的宏大敘事;《未央》也不類同于九十年代的作品,它不愿淹沒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而是努力憑借思想超越其上;《未央》更不同于當下的許多作品,它不是那種作為類型小說的愛情小說,而是努力使得作品具有重量。所以,我們處處感受到作品的鋒利之處,這鋒利之處來自第一人稱主角知羽的體驗與思考。不得不說,這是一位本真的女性,因為本真,所以才能忠實于自己,也才能在多重社會力量構成的象征符號之下看到令人不堪的真實世界。而且,這樣的思想與經(jīng)驗的忠誠同樣面對自身,這就使得主人公還原成為當下具有后現(xiàn)代意味的女性。這一形象是具有新質的,是區(qū)別于以往愛情小說的女性形象的,所有專情、犧牲、忠貞、放蕩、叛逆、知性等等都不足以概括這一形象。正是因為這一形象的新質,同時因為小說鋒刀般的心理分析,我愿稱它為當下社會的批判性作品,它真實地展現(xiàn)出了我們必須正視的“惡之花”。
憑《未央》,越兮展示出驚人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體現(xiàn)在她駕馭龐大敘事的力量,更在于她有一顆面對虛無與丑惡的強大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