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作協(xié)主席、著名作家范小青
2015年春節(jié)后不久,我就從不同的渠道,陸陸續(xù)續(xù)地看到了一個名字:許巧珍?!?/p>
許巧珍,江蘇常州市吊橋路東頭村社區(qū)居委會主任,一位85歲的居委會干部,名符其實的“最美小巷總理”,在居委會這個崗位上,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從查出病癥到離開人世的半年時間里,許巧珍真正住院的時間不到一個月,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她仍然在居委會工作,仍然在為居民服務,仍然惦記著居民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樂,就在大年初一,躺在病床上的她,還用手機“遙控”安排了春節(jié)期間居委會的工作?!?/p>
給許巧珍送行的那一天,來了那么多的居民,那么多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給許巧珍鞠躬,那么多人眼中飽含熱淚......
而且,這樣的信息,這樣的感動,后來還一直延續(xù)了很長的時間,許巧珍這個名字,就這樣走進我的內(nèi)心,深深地刻印在那里?!?/p>
居委會主任,一個多么親切而又溫馨的名稱。我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我剛剛當上專業(yè)作家時,曾經(jīng)到蘇州的居委會深入生活的情形,回憶和現(xiàn)實交織成一張大網(wǎng),籠罩著我的思緒,牽引著我的情感;許巧珍的事跡、居委會干部這個稱呼,極大的鼓動了我內(nèi)心的激情,最大程度地調(diào)動了我的寫作積極性?!?/p>
此念一起,我立刻趕往常州,在常州市委宣傳部和市文聯(lián)的支持幫助下,我深入到常州的社區(qū)居委會,除了進一步了解許巧珍的先進事跡外,又分別去了常州市清潭三社區(qū)、常州市荷花池社區(qū)等居委會,并且和常州市的另外數(shù)十位老中青三代居委會干部面對面的接觸、了解,所到之處,所見所聞,無不令我感動、震撼,時光掠去三十年,我重新走進這個普通而又十分了不起的特殊群體,既感受到迎面撲來生活的雨露的驚喜,又有一種全身心撲向大地的壯懷。
關于大地,從我年少時候起,我就緊緊地貼著它了。1969年底,我隨著全家一起從蘇州城里下放到農(nóng)村,一夜之間,從一個城市的孩子變成了農(nóng)村的孩子,跟著父母在農(nóng)村靠農(nóng)活養(yǎng)活自己。那時候父母親的憂愁,他們對于前途的擔心,完全是正常的,他們對于命運在突然間的大起大落,也完全有理由抱怨。而我卻沒抱怨,也不擔心,我覺得很快活,對一個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孩子,突然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天地,我心里充滿了新鮮的感覺,充滿了種種幻想,我很快就和農(nóng)村的孩子成為好朋友,自己也很快成了一個標準的農(nóng)村孩子,他們勞動,我也勞動,他們光腳,我也光腳,在我心中和我眼中,我和他們就是一樣的人,就是普普通通的勞動人民,人人生而平等,沒有高低貴賤?!?/p>
那個年齡,正是一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剛剛開始形成的時候,從城市的封閉的小街小巷石庫門里,一下子拋到了荒野廣闊的天地中,立刻感覺到了自己的脆弱、渺小和無知,一下子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土地、貧困、艱辛,還有那么多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還有那么多的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有那么大的差別。也許正是這種差別和差異,啟發(fā)了我的思考。當然,那時還根本談不上是思考,只是懵懵懂懂的想法,后來讓我萌動了寫小說的念頭,也讓我這么多年來的小說的目光和內(nèi)容,始終沉在大地上?!?/p>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成為了一名專業(yè)作家,可以天天坐在家里寫作了,但是我深深知道,要在寫作這條道上走得好走得遠,只能沉到生活中去。我主動要求到附近的居委會上班,參與居委會的日常工作,跟著居委會干部走家串戶,汲取來自生活最底層的養(yǎng)料。過了不多久,我就正式到蘇州市浪滄區(qū)掛了職,在掛職期間,我所關注的重點和中心,仍然是普通百姓,我的興趣始終都在蘇州的平民和傳統(tǒng)文化上,也許別人看起來無聊的、沒有什么大動靜的東西,都會成為我筆下有血有肉的素材。當時留下來的滄浪區(qū)地方志方面的一些書籍,到現(xiàn)在我還一直還作為工具書放在案頭?!?/p>
三十多年前,我就開始深入了解居委會,這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基層最微小的細胞,又是與廣大百姓群眾聯(lián)系最密切的,它算不上是政府的部門,只是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但卻承擔了無數(shù)的政府的延伸工作,維系著百姓對政府的信任,牽涉著百姓的信心和民心。尤其是一些典型的多元化的多層次結構的復雜社區(qū),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問題層出不窮,在這里,居委會就像是一個兜底的筐,有一種兜底的功能,這里盛滿了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要協(xié)調(diào)利益,化解矛盾,排憂解難,居委會能不能把人的筐底兜住,使服務到位,把情緒紓解,讓矛盾化解,直接關系到社會的穩(wěn)定和和諧。而居委會干部本身,待遇差,收入低,擔子重,責任大,但是他們無怨無悔?!?/p>
于是,在我后來的許多小說中,居委會和普通居民,都成為我的描寫對象,比如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就是在蘇州念珠街居委會體驗生活后所寫,《錦帆橋人家》也和居委會的生活有關,單是中短篇小說就有十多篇,如《小巷靜悄悄》、《拐彎就是大街》《采蓮浜苦情錄》、《城市民謠》、《老岸》等等。即使在后來的許多作品中,也經(jīng)常會有街道小巷中的人物和事件出現(xiàn),都是我早年積累下來的?!?/p>
幾十年來,掛職和深扎,成為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可或缺的積累和庫存。當然,許多年來我對于生活和創(chuàng)作之關系的理解,并不僅僅是來自于外界的聲音,那始終是我內(nèi)心的自覺的呼喚。我覺得這一點非常重要,只有當你的內(nèi)心真正感覺到需要,深扎、掛職,才會有意義,否則的話,你的心是無法真正融入的?!?/p>
三十年之后,我又一次來到了居委會這個最基層的地方?!?/p>
此時的居委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工作人員的情況來看,從前我在蘇州掛職居委會時,居委會一般只有兩三個、三四個干部,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而且以老人為多,有許多是退休以后到居委會工作的;現(xiàn)在的社區(qū)居委會,除了書記或主任年紀稍長,也不過四十多歲、五十來歲,其他大部分都是年輕人,也有書記主任都是年輕的;他們有些是從單位提前下崗的,也有大學生;居委會的辦公場所、辦公條件也有很大的變化,為居民辦理各種手續(xù)進行各種服務大多電子化了。當然,最主要的是,居委會面對的要處理的情況變得復雜、多元,不像從前那么單一了。過去的居委會干部面對的大多數(shù)是本地的市民,都是老街坊鄰居,知根知底的,現(xiàn)在的社區(qū)人員結構十分復雜,什么人都有,什么事也都可能發(fā)生?!?/p>
我開始深入走訪,通過座談或一對一的談心等各種方式,走進居委會的工作,也走進居很會干部的內(nèi)心。這樣的深入其實本身也是很普通的,有人曾經(jīng)問過我,你作為省作協(xié)的主席,這樣采訪和深扎,是否需要“放下身段”?我想,從來就不存在什么放下身段,因為從來就沒有抬起過身段,一直是緊貼大地的,或者本身根本就沒有什么身段,只是覺得自己的心,從來都是和她們靠得很近的,沒有距離,沒有障礙,一談就很投入,一談她們就掏心窩子。
一是因為自己特別想聽她們說真心話,想聽她們親身的真實的經(jīng)歷,她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真心;二是因為她們自己很想傾訴,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說,因為她們經(jīng)歷得太多太多,她們積壓得太多太多,正好找到一個傾訴的渠道。一方想聽,一方想說,于是一拍即合?!?/p>
她的兒子患有唐氏綜合癥,需要有專人照顧,她從企業(yè)下崗后本來可安心照料兒子,但是居委會需要她,她義無反顧地擔當起來;
她知識分子出身、前半輩子生活平靜安逸,從來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別人的臨終情形,卻在大家歡慶過年的時候,獨自為街道上的一位孤老陪伴送終,盡管心里非常害怕,但始終不離不棄,一直到老人去世,一直到辦完所有的后事;
他是一位年輕的大學生,因為在居委會工作,談對象談一個崩一個,他仍然堅守在這里;
感人的事跡數(shù)不勝數(shù),動人的情節(jié)不勝枚舉,也許算不上驚天動地,卻深深地打動了我,有力地觸動了我,讓我的內(nèi)心、讓我寫作庫存,飽滿而有張力,以藝術的形式為他們代言的想法奔涌而出,我知道,我已經(jīng)無法逃脫時代給予我的任務,我已經(jīng)無法拒絕把居委會干部這個群體的感人形象呈現(xiàn)給讀者?!?/p>
深入到社區(qū)居委會,讓我再一次感受到生活對于創(chuàng)作的至關重要。習總書記指出,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有一百條、一千條,但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大地和人民,就是我們鮮活真實的社會生活,就是我們?nèi)≈槐M用之不竭的源頭活水。我從自己的深扎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深切地體會到,作家藝術家一定要腳踩堅實的大地,身處沸騰的生活之中,而不是站在一邊觀看,不是晴蜒點水似的認識。必須沉下心,沉下身,摒棄浮躁。零距離觀察生活、真實體驗生活,應該成為作家藝術家的職業(yè)習慣和必修課,作家藝術家要接地氣,作品才有“生氣”、有“靈氣”、有“人氣”,也才顯得“大氣”。 作家腳踏大地,心系群眾,思想境界才能上去,才能從更高的視點去觀照,對歷史對社會有自己獨特的深度的思考和研究。那些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歷久彌新,具有震撼人心的永恒力量,就因為它們充滿著對人民命運的悲憫、對人民悲歡的關切,以精湛的藝術彰顯深厚的人民情懷,作品始終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與時代脈搏共同躍動,展示人類共同的理想情懷。
于是,我開始創(chuàng)作《桂香街》。這一次的創(chuàng)作我是帶著題材去采訪,確定主題才構思。然而這一次的寫作,我依然感覺風生水起,讓我欲罷不能。因為采訪的對象、采訪的內(nèi)容都給了我極大的鼓勵,打動了我、感動了我,在寫作的時候,小說人物雖然是虛構的,但是我采訪過的居委會干部,時常在我的眼前和腦海中冒出來,她們的努力,她們的辛苦,她們的委屈,甚至是她們的眼淚,推動著我的寫作,在寫作過程中,這種動力是始終存在的,所以,寫作狀態(tài)是順暢的、是躍動的。
這部小說,在寫作手法上,與我近些年的作品相比,又有了一些新的變化。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就是大地,就是人民,就是許巧珍,就是常州市的許許多多的居委會干部。在如此厚重如此鮮活的社會生活面前,我唯恐自己心力不足,筆力不達,學之膚淺,思之不及,我唯有加倍努力,唯有全情投入。
《桂香街》以居委會干部為主要描寫對象,涉及當下社會方方面面的矛盾,以及居委會干部為解決這些矛盾所付出的努力和艱辛。小說塑造了一位從企業(yè)白領轉(zhuǎn)崗到社區(qū)居委會工作的女主任,從一開始的被動進入,到后來逐漸了解居委會的責任,在居民群眾的懇切的要求呼聲之中,走上了居委會主任的崗位,以自己的一片真情,全身心投入到為居民群眾服務的工作中,同時也塑造了老中青三代居委會干部群體形象?!?/p>
有人形容《桂香街》像是作者精心制作的一個容器——任這世間各種不同形式的愛在其中相互擠壓又相互包容。透過這個裝滿鮮活市井氣息的容器,足可窺到我們時代城市發(fā)展進程中的希望與隱憂,亦可窺到作家審視社會的理性和關懷眾生的熱心。
從我本來人說,確確實實是“懷著喜歡去捕捉平民生活的脾性和體溫,耐心專注地呈現(xiàn)生活著的身心的游走和安居?!比魶]有歡喜之心,我的小說,包括這部《桂香街》就不可能有許多栩栩如生的人物?!?/p>
動筆之前,我也曾經(jīng)反復考慮,十分猶豫,到底應該怎樣來處理這樣的題材,最后我還是覺得,這個題材很難用其他的寫作手法去表現(xiàn),至少從目前我的創(chuàng)作水準和思想水準來說,我無法用別的方式去表達。只有老老實實回歸現(xiàn)實主義,而且著力從塑造人物形象去努力——而這樣的決定,恰恰是生活給予我的、推動我的,因為在深扎的過程中,許許多多的鮮活的真實的人物,已經(jīng)占據(jù)和擠滿在我的內(nèi)心?!?/p>
習總書記指出,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有一百條、一千條,但最根本、最關鍵、最牢靠的辦法是扎根人民?!豆鹣憬帧返膭?chuàng)作讓我對此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感受。一切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的藝術生命都源于人民。作家藝術家一定要同人民在一起,身處沸騰的生活之中,而不是站在一邊觀看,不是晴蜒點水似的認識。必須沉下心,沉下身,摒棄浮躁。人下去了,思想境界才能上去,才能從更高的視點去觀照,對歷史對社會有自己獨特的深度的思考和研究。作家藝術家要接地氣,作品才有“生氣”、有“靈氣”、有“人氣”,也才顯得“大氣”。那些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歷久彌新,具有震撼人心的永恒力量,就因為它們充滿著對人民命運的悲憫、對人民悲歡的關切,以精湛的藝術彰顯深厚的人民情懷,作品始終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與時代脈搏共同躍動,展示人類共同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