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30日下午,夏堅勇“宋史三部曲”研討會在寧舉行,本次研討會由《鐘山》雜志、譯林出版社、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聯(lián)合主辦。今年也恰是夏堅勇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研討會期間還特別向夏堅勇先生頒贈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紀念杯,表示祝賀。
中國作協(xié)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吳義勤,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閻晶明,江蘇省作協(xié)黨組書記、書記處第一書記、常務副主席鄭焱,江蘇省作協(xié)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副主席,《鐘山》主編賈夢瑋,譯林出版社社長葛慶文,來自省內外的著名評論家丁帆、李舫、謝有順、王堯、范培松、郜元寶、黃發(fā)有、賀仲明、張學昕、何平、張光芒、何同彬、王彬彬(以現(xiàn)場發(fā)言次序為序)等就夏堅勇創(chuàng)作的歷程和風格、歷史散文的寫作以及如何對歷史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等話題了深入而充分的研討。研討會由賈夢瑋主持。
鄭焱書記在致辭中向創(chuàng)作五十年的夏堅勇先生表示衷心的祝賀,他稱贊說“宋史三部曲”是夏堅勇集文學功底與歷史洞見于一身的杰作,其以宏大的歷史視角、深邃的思想探索和精致的文學表達,實現(xiàn)了文學可讀性和藝術觀賞性的統(tǒng)一,詮釋并傳承了時代精神,提供了歷史大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范式。他期待有更多優(yōu)秀的作家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主動擔負新的文化使命,在繼承與創(chuàng)新中不斷探索文學的新境界,為江蘇文學的繁榮發(fā)展貢獻新的力量。
葛慶文社長介紹了“宋史三部曲”的出版情況,他說作品一經(jīng)問世間便備受業(yè)界、出版界、文學評論界的好評,獲得了很多的大獎,并取得了很好的銷量,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雙豐收。他表示譯林出版社的目標和口號是把原創(chuàng)文學放在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下,出版有世界水平的原創(chuàng)文學,起到溝通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的紐帶和橋梁的作用。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夏老師的“宋史三部曲”版權就會輸入非華語國家,進一步擴大作品的影響力。葛慶文說:“2023年4月,譯林出版社合璧出版了“宋史三部曲”(《紹興十二年》《慶歷四年秋》《東京夢尋錄》)。這套書的出版在夏堅勇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具有特別的意義,今年也恰是夏堅勇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為此,《鐘山》雜志特別制作了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紀念杯,表示祝賀。”
研討會期間,中國作協(xié)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吳義勤,江蘇省作協(xié)黨組書記、書記處第一書記、常務副主席鄭焱一起向夏堅勇頒贈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紀念杯。
文壇多面手,風義久彌堅。
度夏七旬外,成名五十年。
酒邊談宋史,江畔撰鴻篇。
馀勇猶能奮,朝花晚愈妍。
“宋史三部曲”三部作品(《紹興十二年》《慶歷四年秋》《東京夢尋錄》)均首發(fā)于《鐘山》,在《鐘山》主編賈夢瑋的促成下得以合璧出版。賈夢瑋指出,“宋史三部曲”實現(xiàn)了文學的理想,把人落實在歷史當中,作品寫出了帝王將相人性的一面,也寫了普通小人物的生活,這樣才能真正理解歷史。他說,歷史散文的大部分書寫其實沒有“我”,盡管歷史事件、人物交代很清楚,但多是講故事,精神貧弱,留不下作者太多的印記。而“宋史三部曲”,確實打上了夏老師真正的印記。
現(xiàn)場發(fā)言概要
丁帆:之前在朱自清散文獎的頒獎典禮上,我跟夏堅勇在一起,聽他感慨自己從寫出《湮沒的輝煌》到創(chuàng)作“宋史三部曲”已經(jīng)三十年了。我同他談了一個評論思路,回去以后把它寫成文章,很快《文藝報》就發(fā)出了,今天我就不多說了,想說的都在《文藝報》這篇文章里※。祝賀夏堅勇拿到獎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么燦爛的笑容。
※ 詳情請見丁帆的《讓死的史料活起來,是文學作品的最高目標》(點擊閱讀)一文,發(fā)表于《文藝報》2023年12月20日。
吳義勤:在讀完完整的“三部曲”之后有三個方面強烈的印象:
第一是歷史還原的能力。雖然“三部曲”是文學作品,但是“三部曲”充滿了對歷史本身的真知灼見,有很多新的歷史的認知。文章將歷史人物與平民百姓相結合,歷史的大事件與日常的生活細節(jié)相結合,歷史人物有溫度、人性、情感、個性,從既定的概念化印象,符號化的標簽和固定歷史記憶中解放了出來,有了有血有肉的生長性和糾結矛盾的復雜性,摒棄了簡單的道德判斷,人物有他人性的邏輯,行為的邏輯,性格的邏輯,把原先被歷史塵埃所遮蔽的部分,有意識地挖掘出來。
第二是強烈的主體在場性。“宋史三部曲”中夏堅勇個人主體的痕跡非常強烈,他從來不回避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認識和評判,不回避闡釋自己的價值觀,不回避表達人文精神和人文思考。因此,雖然是寫歷史,但是更多感到他是在跟歷史進行一種對話。
第三是對散文藝術文體方面的探索和啟示。“宋史三部曲”是一種“正典”的寫法,文學正道的寫法,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學的魅力。他的文體上有很多的探索,解決的歷史的實與文學的虛構之間的關系。在歷史敘事上,宋史三部曲”之所以文學性強,主要是有很多小說的寫法,補充了很多歷史的細節(jié)、心理、抒情、修辭、戲劇、懸念等等,使整個散文非常好看,文體充滿活潑,語言很漂亮,很有個性,嬉笑怒罵很放得開,以一種更自由的創(chuàng)作,釋放了散文的文體壓力。
閻晶明: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在夏堅勇的身上可以看出很多我們今天希望我們的作家能夠做到和達到,但是事實上我們絕大部分作家做不到的一種追求,一種執(zhí)著,一種堅守和境界。他從報紙的副刊發(fā)表一篇小文章開始,一路寫了二十多年,獲得了最高的文學榮譽,但是獲得這項榮譽之后,這二十多年仍然是一心一意堅持創(chuàng)作,又拿出很多重要的作品,今天的“宋史三部曲”體現(xiàn)了他在創(chuàng)作上精益求精,特別是專注于創(chuàng)作本身的精神。
歷史散文的分寸、態(tài)度、姿態(tài)是很難拿捏的,讀者對它的要求很嚴苛。最好的歷史散文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個是高度的概括,但是他確實表達很重要的觀點是這種歷史題材的散文,或者是歷史散文最重要的是在兩個點上要做到,一個是歷史,一個是詩。史要有史家的眼光,還要有它的學識,而且要有史家的態(tài)度,對歷史人文的評價,對歷史朝代的認識,對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的把握等等,那確實需要你有很高的史家的素養(yǎng)。同時,因為你是文學,所以你必須要有詩人的態(tài)度,要有詩意的表達能力,還要體現(xiàn)文學本身的魅力。
站在今天如何去看待歷史。“宋史三部曲”給我們所提供的價值應該是多方位的,非常值得珍視。三部作品,我個人認為在評價、宣介方面,在今天這個時代,應該與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和探討結合起來,可以對作品闡釋提供更豐富的話題和更廣闊的空間。
李舫:“宋史三部曲”首先是對宋代歷史的致敬,有宋一代是中國歷史和文化輝煌的時代,夏老師這三部作品其實是對有宋一代大的歷史的總結。同時文學創(chuàng)作跟歷史不一樣,不僅要找到歷史的資料,而且要在里面描摹文學書寫可能性,夏老師是在占有最大可能資料上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大歷史觀。
第二個成績是他的價值觀,就是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的價值觀??肆_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書寫歷朝歷代,回溯歷史,歷史的創(chuàng)作都是對今天的判斷。夏老師的治史都是在治未來和治當下,提供今天的判斷。
第三,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在讀這三部書中一邊讀一邊學習,學習它的語言和布局、結構。夏老師一直沿著自己的寫作的思路在走,不被歷史人物帶偏,這是非常難得的,他自己有非常堅持的創(chuàng)作觀和表達觀,要寫什么他自己很清晰。他的創(chuàng)作中有很多留白,特別是每一個章節(jié)的結尾,其實他的故事講完了,但是思考沒有結束,這是中國古代文人,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一個至高的境界。
謝有順:讀完之后我倒沒有特別去講文學,我覺得史觀是寫好這本書的基礎。歷史學界有唐宋變革論,這個變革我?guī)砹撕芏嗟淖兓?,通過“宋史三部曲”,我覺得它還是圍繞這個大的變化來寫的,特別是所謂的“士”政治地位的變化,宋以后,其實士才從平民中來。夏老師的書里面寫到文人集團的時候,我覺得他把這一塊兒寫出來了,我個人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普通老百姓進入士這個群體之后,它不單有傳統(tǒng)道德主體和文化主體,它其實有政治的主體。我覺得他就使得這樣文人的形象更加豐富,也更加飽滿。這個是我覺得第一個給我很深的印象。
第二,宋是所謂的文官統(tǒng)治,但夏堅勇老師也寫到王權。一方面看到文人政治主體意識的覺醒,另一方面大量寫到了宋代這種王權的獨裁,包括異質力量的消彌和廢馳之后,與文人獲得的所謂自由相對比。這個對比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部分。
另外夏老師作品里面有很多從個人的敘事,個人角度的議論,尤其是在一些敘事的轉折處,在細微處的議論體現(xiàn)出作家的眼光。一些特殊的切入點,包括特殊的時間點,其實他就是對這樣的轉折處有獨特的感悟、看法、洞見,并且把這個看法、洞見貫穿他的敘事當中,尤其是他抑制了自己個人意見的泛濫。他這樣一個視角,轉折處的切入方式,我覺得也是這三部作品極大的特點。
王堯:“宋史三部曲”如果按照傳統(tǒng)文史哲分的話,它既是文學著作,也是史學著作,我們未必一定要把它清晰界定為究竟是文學還是史學。關于這本書有幾點感想:
第一,夏老師當然是一個文學家,他有情懷,有想象,有沒有想象是文學家區(qū)別于史學家非常重要的內容。如果我們把歷史的散文也看成是散文的話,散文能不能搞虛構?我們當然認為散文是不能搞虛構,特別是歷史散文。但是想象與真實是不沖突的,就是從特定的情境出發(fā),對某些細節(jié)、心理的東西做想象,在這一點夏老師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他既是史,也是詩,想象在里面起了特別大的作用。
“宋史三部曲”實際上是倒著寫的,先是南宋,整個三本書是往前來寫的,是由南宋到北宋的。這有一個問題確實是需要我們來討論的。以時間作為方法來寫歷史,寫文學史,寫作品。這個從《萬歷十五年》開始比較流行,包括文學史的寫法有這樣的。我覺得夏老師他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他把以時間作為方法,這里面他知道怎么布局,怎么來選橫截面等等。他三個選得非常好,我個人覺得以時間作為敘事的方法,在夏堅勇的三本書里面有成熟的發(fā)展。
第三,關于敘述能力。因為如果講歷史是一種敘事的話,那語言非常重要。在夏老師的三部曲里面有多種語言形態(tài),敘述和描寫是比較典雅的書面語言,它有很多的議論,它有話本的特點,所以它為什么會反諷、幽默。他語言的特點是既有詩,也有散文,也有小說,不僅是文學的,也是史學,跨學科給我們的啟發(fā)比單一學科討論的問題更為豐富。
范培松:夏堅勇在我看來是屬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但是他不沉默,因為他有散文。夏堅勇小說寫得很好,報告文學很精彩,劇本也精彩,可以說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是他獨愛散文,癡迷散文,因為散文可以安放他那堅實而勇敢的靈魂。
夏堅勇的散文以寫歷史為主,他還是喜歡寫歷史的。他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創(chuàng)作的慣性,抓住某個歷史事實或者人物,在他藝術創(chuàng)作力的驅使下,通過再現(xiàn)的歷史畫面和當今現(xiàn)實融匯在一起,借“史”還魂。可以說他再現(xiàn)歷史,也更可以說他創(chuàng)造了歷史。這種創(chuàng)造借助的是豐富想象。照理,寫歷史是非常拒絕想象。但是夏堅勇給我們出了難題,讀者對他的三部史,包括以前的,就是喜歡他的想象。尤其是對宋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的心理的想象和對文人官僚生態(tài)的想象,可以說令人叫絕。這種想象我們不會拒絕,也不會懷疑它的真實,從讀者心理考察,因為夏堅勇把歷史拉到了我們身邊,讓我們看到的是現(xiàn)實的風景。
夏堅勇的貢獻在于把歷史最大的現(xiàn)代化,歷史要不要現(xiàn)代化?歷史能不能現(xiàn)代化?現(xiàn)代化的歷史還是不是歷史?夏堅勇的創(chuàng)作回答了這些問題,他的借“史”還魂就使我想起魯迅的“論時事,不留面子,貶錮弊常取類型”。夏堅勇的散文是站著的,是有骨頭的。他的散文不是統(tǒng)一口徑之作,你不要想在他那里得到什么標準答案,但是我們可以把它當做歷史來讀。
夏堅勇的“宋史三部曲”有一個共同的魂,那就是反對封建主義的專制。魯迅發(fā)明了“壕塹戰(zhàn)”,夏堅勇發(fā)明了借“史”還魂。他執(zhí)拗地反封建主義的專制,就是要把他的散文作為一面鏡子。所以夏堅勇的散文是一種歷史的大格局,我喜歡夏堅勇的歷史,這個散文是非常講究氣。雖然他已經(jīng)古稀之年,但是仍有金戈鐵馬之氣,有一種勢不可擋的氣勢。
氣雖然是不可捉摸,但是它滲透在文中的生命。它源于情,因為夏堅勇對封建和封建主義的專制勢不兩立,而且這個情,這個魂是一以貫之。有氣有情也要有藝術,這是夏堅勇獨有的地方,他的散文真正做到了蘇東坡的隨物賦形。
郜元寶:我想講兩點讀的時候一直在想的問題。 我讀夏老師書,我們看到他對于百姓的日常生活,對于宋代的文壇,對宋代的經(jīng)濟和物質文明的發(fā)展用了很多筆墨,確實很繁華。可是一個很大反差和對照,就是以官家這個視角來展開的高層的政治,所奉行的守內虛外,這樣一種宮廷自上而下的一種鉗制,他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它的結果主要的是軍事上失利,還是在整個的精神生活領域對全社會、全民族形成一種極大的鉗制和壓抑?這一點我讀的時候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就是說把積貧積弱跟所謂的造乎其極這兩個判斷怎么聯(lián)系起來。如果到了繁盛的極點了,它怎么會積貧積弱呢?這確實是夏老師這個書給我們對宋代的歷史一個很大的啟發(fā)。
第二個讀的時候特別的想法是什么,夏堅勇的三部曲理想的讀者是誰?有兩類讀者,一類是熟悉宋代歷史的讀者,他可以有一個更清楚的歷史的參照,看到你這個寫法到底在哪些方面強化了,哪些方面弱化了。但是這類讀者不常有。更多的讀者是對于歷史少有所知,或者是殘缺不全的人。這一類讀者讀這樣的實際上是更有挑戰(zhàn)性的。
假如對歷史一無所知的人,在讀這樣書的時候不是說完全沒有資格,他完全可以通過后世對今世今代的一些生活常識和其他的一些知識把它彌補進來來讀,就看這個作者怎樣的從無到有的建構一個宋代歷史的圖畫。在這個圖畫中他能夠得到怎樣的來自歷史的教訓,歷史的啟發(fā)。我覺得后者恐怕更多的讀者是屬于這個類型的。所以面對這個類型,我覺得歷史大散文,或者是另一種形式的歷史書寫,它應該怎么樣?首先你不必在大是大非上,基本的史實上跟歷史學家一樣去求真。所以說夏老師實際上是一個歷史學家,在歷史學家的基礎上來進行歷史散文化的書寫。另外,我們一直講想象力。想象力這個詞很曖昧,很好的想象也叫想象力,胡思亂想也叫想象力。我們中國人看文章一般是說這個人眼界開闊,思想活躍,這個跟想象力沒有關系的。一個人思想很活躍,見識很廣博,他寫出來的東西不會被拘束。我更愿意在這個地方講夏堅勇寫作思路開闊、思維活躍,不受拘束。魯迅的歷史散文無非就是這個方面。夏老師舉了很多例子,有好多從宋代歷史一下子跳躍到后來的現(xiàn)實里去,使人感覺到跳躍不是那么突兀,因為它是從歷史本身來的,很多歷史,很多事情它并沒有從本質上改變過,不僅是中國的歷史沒有改變過,世界人類歷史有很多方面都沒有轉變的影子,有其普遍性和共通性。歷史書寫能抓住普遍性、共通性,同時把我們繪聲繪色帶到如親臨現(xiàn)場。這是我應對第二讀者而有的歷史書寫品格的一種新的認識。
黃發(fā)有:“宋史三部曲”有一個宏觀的歷史框架,立體地呈現(xiàn)歷史人物的行為和性格,在夏堅勇筆下的歷史是活生生的人生,而不是枯燥事件的堆積。
夏老師的“宋史三部曲”讓我想到新歷史主義,它揭示了歷史當中被遮蔽的那些層面,文學跟歷史文本彼此開放,相互印證,雙向闡發(fā),其實就打破了傳統(tǒng)的歷史的那樣一種寫法,重點思考的是文學跟人生,文學跟歷史的關系,將單線歷史的復線化,客觀歷史的主體化。
夏老師用史實來貫通過往于當下,將大歷史和小歷史,正史和野史融合在一起,讓我們對歷史有一種新的認識,傳達了他的對歷史的一種理解。也就是說歷史中很多人不能超越他自己的一個歷史情境,而且以他的那樣一種對歷史的理解,帶領我們不斷的返回個別人的經(jīng)驗和特殊的環(huán)境中去,帶我們重新進入當時的歷史空間,貼近歷史河流中各種人物的命運,讓我們跟他們互在其中,和他們進行一種深入的交流。
我還想起年鑒學派,他將短時段歷史放到更大的尺度上去考慮,尤其是作為一個個體,在歷史的洪流中的作用是相當有限的。對我來講特別有觸動的是夏老師這種憂患意識,還有寫出了比如說宋代的那些人物悲劇性,尤其是那種士人階層,當時的文人。不僅是宋代的那些文人,還有像岳飛這些有英雄氣概的人,他試圖扭轉歷史,但是最終被當時那樣一個時代和環(huán)境的必然的趨向所吞沒。
賀仲明:我覺得這個作品是一個歷史和文學的交融,夏老師寫這本書非常下功夫,考據(jù)考證非常多,體現(xiàn)了夏老師非常深厚的文史功底。散文畢竟是文學作品,不應該寫成歷史,應該有自己的特點。我最認可的是《東京夢尋錄》,我覺得它最充分體現(xiàn)了文學的獨特性,最顯著地體現(xiàn)出它跟歷史著作的區(qū)別。文學更多關注的是人,歷史關注的主要是規(guī)律、制度、器物等層面的東西。作品里面對人的關懷非常之深,各種各樣的人,包括官員、老百姓,包括底層,他們在權力面前,個人生存的渺小和無奈,他有充分的感慨和揭示,并且有超越時代的思考,體現(xiàn)出他真正人文關懷的精神,這個我覺得是文學最重要的一個本質。
另外,作品里面對人性的一個揭示,體現(xiàn)出一個文學作品的一個高度。我覺得對人性的揭示,特別對人物陰暗心理細致的書寫。我最認可的是《東京夢尋錄》里的王旦,把他復雜的心理世界,在那種權力的高壓下,作為文人既想有自己獨立性,又有很多的無奈和困窘,包括內心的矛盾和掙扎,寫得非常精彩,真正體現(xiàn)了文學性,就是對人性的一個揭示,一個描述。我們雖然讀的是歷史,但是里面讀到人物,在真實世界有這個人,但是我們不學歷史不知道這個人,但是讀過以后對這個人有很深的感觸,并且對宋代當時人生存的境遇都有很深的了解。
最后一點是這個作品的藝術性,文筆確實非常好,具有文學性。里面有一些景物描寫、心理描寫,我印象中有對雪夜景物的描寫,包括對場景敘事的描寫是非常細致、精彩,非常有文學的感染力。
張學昕:文學和歷史到底是什么關系,一個作家面對歷史題材的時候,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怎么來處理,這是一個敘事學的問題。“宋史三部曲”應該是文學宋史,這本書確實好讀,真的不舍得一口氣讀完的書,特別過癮。里面有思辨性的東西,試圖還原場景的東西,他有一些推想和猜想的東西。所以我覺得文學的魅力我覺得在這里。他史料運用很充分,對歷史的膽識,對歷史的寬容度和辨識力,他一下子能找到歷史間的縫隙。在文學和史學之間,在夏老師的文字里面有巨大的審美張力,它是一種建構,是形象的史學,包括其中的虛擬,還有對歷史可能性做了一些細部修辭。細部修辭是文學的東西,史學是做不了的。所以夏老師是個詩人,也是個哲學家。
在介入內心的時候,夏老師按照他自己的審美性,他的辨識力,對歷史批判,對歷史人物有更多的關于人性的思考。在人性和歷史的幽暗處發(fā)現(xiàn)生命的律動,找到了另一種保存記憶,反抗遺忘的方式。大寫的歷史是一直向上的,一直在前進,最多是波浪式一下。小寫歷史怎么寫?哪個歷史是真的?所謂道在日常,他抓住了日常,讓情和理進行博弈,這個是三部曲表現(xiàn)出一種敘述上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文體風格和面貌重要的元素,它主體介入。夏老師說官家是一個角度,然后是民生百姓。在整個過程中夏堅勇沒有虛無歷史,而且表現(xiàn)出輕松、寬容、調侃,而且是一種和歷史平行的一個視角。帝王也是這樣,我把你當一個普通人,一個平民來猜想,一個平民也有堅強的內心。每一個生命個體的靈魂,讓歷史有溫度,重新讓你回味,讓你感受一個人現(xiàn)實的處境和選擇。
何平:我主要講三個字,第一是大家反復談到的“史”,文學家在用史。我說夏堅勇是文學家這沒有任何問題,因為為自己故鄉(xiāng)的人說得大一點也沒事,都能理解。這里面一個文學家,或者是一個詩人,一個我們說的歷史散文的這個作者如何去用史?我們看參考書目就知道了,除了涉及到很多的制度等等的時候會去用宋史,大多是一些文人筆記。所以說當我們在講史實的時候,你用怎樣的史最后才能得出怎樣的實?你如果這樣材料用得不對,你可能的識就不是那樣的見識了。所以我們要看夏老師使用怎樣的材料,這個是我特別關注的。夏老師使用“史”的時候特別開放,民間史料、文人筆記都納入“史”的這樣一個起點。
第二,剛才范老師講到夏老師說是一個不趴下的人,這一點我覺得特別重要,一個人寫這樣的東西有沒有骨氣。這個骨氣是沒有任何的異議,有寫作者的價值觀和立場。同時夏老師還有趣,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所以有了這樣的人再去看那些史的時候,人跟史去相遇,他才形成這樣的觀念、思想、立場,也就是史實。如果人跟史不是這樣的,那肯定得不出來現(xiàn)在的見識。
第三,我特別喜歡這一個動詞,在《慶歷四年秋》的題記里面說“由春而扯到秋”,我認為 “宋史三部曲”的結構就是“扯”。這個“扯”當然我們用高級的方法來講,比如說閑筆這樣的東西,既然夏老師自己說扯了,我也斗膽說,在藝術特色上面,就是他的“扯”就是堅持材料與材料之間的聯(lián)系,歷史與想象之間的關系,歷史與我們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正是在他的這樣一種扯的過程中,形成了這本書的整體結構。
張光芒:讀了夏老師的“宋史三部曲”,延伸到他以前的創(chuàng)作,它不是歷史文化散文,如何理解?我想到三個人,三句話。
第一,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歷史”,如何理解它?為什么說一切歷史是當代史?“宋史三部曲”是非常好的實踐。歷史學家是不會這樣講的,只有站在當代人的個體性的,人性的立場上,才這樣說。就是說他在進入歷史的時候,他首先是有當代立場、當代價值觀,他始終在這兒,而且不時的直接宣布出來。這樣他進入歷史是從當代進入,從當代最基本的價值觀進入,最基本的一些東西進入。
第二,柯林伍德,他比克羅齊又更進一步,他認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正好和“一切歷史是當代史”構成了互補。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說法意味著我們進入歷史、歷史人物的時候,要看到歷史背后的邏輯。夏堅勇在寫“宋史三部曲”的時候,特別重視歷史背后的邏輯。
第三個是想到黑格爾說的“惡是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動力”。在這里不完全說惡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但是在夏堅勇的筆下,人性的欲望,男男女女權利,那種嫉妒,帶有惡的,帶有非理性的很多的東西,在歷史的關鍵點上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通過夏堅勇的歷史重塑,他是解構了整個歷史,我們要思考的是他是如何讓史的資料活起來,史料不僅是史料,還有人。
何同彬:我們?yōu)槭裁匆獙憵v史,歷史熱都熱了很多年,很多人在寫歷史,除了歷史學家、作家都在寫歷史。哪些人有權力寫歷史,并且把歷史寫好,這是我首先想到的。夏老師區(qū)別于其他歷史書寫者的一個重要的方面正如他在《湮沒的輝煌》序言里所說的,貫穿了他幾十年歷史題材寫作的核心,就是無論他寫的題材離我們有多遠,這個歷史離我們有多遠,其實他關照的是當下,而且這里面的歷史觀和價值觀都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運動這樣的大背景當中形成的,包括文化的批判意識都是在那樣一個代際建立起來的。所以夏老師的成長語境所成長建立的文化主體性和他的文學主體性是他可以把歷史寫好的一個重要的前提,這是關于歷史的第一個問題。其次,宋史怎么書寫?因為宋史熱也是這幾年特別熱的,就是宋史熱當中,在 “宋史三部曲”當中,他的書寫方式在宋史熱的閱讀傳播當中處于什么地位?這個的確是值得我們思索問題。另外這幾年特別火的歷史學的寫作方式是微觀史學,在微觀史學形成特別潮流性的歷史閱讀接受的層面上,我們看“宋史三部曲”的寫作嘗試有什么意義?在這個層面上考量一下這部作品,這個系列作品也是很有價值的。
第二個大問題是散文的問題,為什么我們要寫散文。散文是一種更具自由的表達,表達自由是兩個層面。把“宋史三部曲”放到文化大散文和歷史大散文當中考量,它里面有很多偽概念。我們如何來理解散文當中的文化和歷史?我覺得夏老師的寫作給我們在文體當中有很多啟發(fā)性,包括他在里面運用了很多小說的筆法,小說的語言,包括戲劇。
最后一點,夏老師這一代人,在思想解放運動,70末、80初代際建構起價值觀和文化自覺的人與年輕的散文家寫歷史的方式是大相徑庭的,在年輕作家的文章中看不到大的和硬的東西。這里面涉及到很多問題,在年輕的代際里面,其實歷史是缺席的,尤其宏觀的大歷史是缺席的,我們以后如何寫歷史,特別是大歷史,這是夏老師這么多年散文的創(chuàng)作,包括50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對年輕人的啟發(fā)。
王彬彬:90年代以來,中國歷史,尤其是古代史成了一個消費的對象,寫的人太多了。因為門檻很低,為什么呢?中國古代史料太豐富了,隨便找?guī)讞l就可以寫出文章,嚴肅一點的不說,戲說的就更多了,大部分比較粗俗的,而且沒有價值觀念。
對我來說我之所以喜歡“宋史三部曲”,其實首先是它的語言非常好,以非常清晰、細膩、靈動的語言來解讀史料,把一些很枯燥的史料活起來,非常富有人生情趣,非常富有歷史氣息,同時非常富有現(xiàn)實感,還有對歷史細節(jié)的把握,用非常清晰的語言敘述了大量的歷史細節(jié),讓細節(jié)說話,這是一點。
第二,他就是以現(xiàn)代意識,以現(xiàn)代觀念感受歷史,感受歷史、感悟歷史,最后評價歷史。我覺得特別有價值的始終是一種審視批判的眼光,在歷史文化、政治文化,其實對很多是傳統(tǒng)的政治文化,進行一種審視批判。
還有忠實于歷史與想象歷史這個關系處理特別好。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在如何處理好想象與虛構的關系。我覺得他在這個點上你沒有感覺在瞎說,沒有感覺到這個不靠譜。但是沒有很拘泥于史料,很拘泥于歷史,這個處理特別好。
還有從大的方面來說這是一種歷史敘述,歷史敘述本來就可以有多種方式,作為一個文學家,他以文學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敘述與歷史學家的學術專著的差別在哪里?一個根本的差別就是純粹的歷史學家關注的是歷史中的因果關系,而作為文學家,他敘述歷史,他要關心因果關系背后的人性因素,歷史中的人性在各種重大事件當中,除了揭示因果關系以外,還要揭示人性在其中的各種表現(xiàn),這些方面是作為文學作品獨特的價值,也是夏堅勇老師作品的魅力所在。
作者答謝
夏堅勇:謝謝大家!剛才老師們講的內容我都深有感觸。關于歷史的虛構問題,我覺得方法很簡單,那就是上面和下面力求真實,中間想象。上面寫大的東西,大的歷史事件、大的歷史環(huán)境。小的東西是追求最細致的真實,比如宮廷宴會的禮儀,上菜怎么上、喝什么酒、大臣向皇帝敬酒怎么敬。剩下的中間部分半真半假,我在歷史記載的基礎上進行想象。感謝各位老師,還給了我一個獎杯。創(chuàng)作五十年,我有很多的感慨,夏堅勇這個名字對文學來說微不足道,但對于我這個具體人來說,文學就是全部,就是百分之百,文學讓我這幾十年的生活過得很充實快樂。我經(jīng)常說文學是一副維護尊嚴的鎧甲,讓我可以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可以很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在寫作的時候,有種一個人一支筆浩浩蕩蕩之感,是文學給了我自信和自尊。從這點出發(fā),我身體還很好,將來要繼續(xù)寫下去。
2023年4月,譯林出版社集中出版“宋史三部曲”,含《紹興十二年》《慶歷四年秋》《東京夢尋錄》。
《鐘山》2014年第3期、2018年第3期、2021年第6期。
三期雜志分別全文首發(fā)夏堅勇長篇歷史散文“宋史三部曲”(《紹興十二年》《慶歷四年秋》《承天門之災》)。
夏堅勇,1950 年生,江蘇海安人,現(xiàn)居江陰。1973 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早期作品以中短篇小說和話劇 為主,上世紀九十年代后轉入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代表作有《湮沒的輝煌》《大運河傳》《唐朝的驛站》、“宋史三部曲”(《紹興十二年》《慶歷四年秋》《東京夢尋錄》)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曹禺戲劇文學獎等獎項,其散文以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見長,是國內文化散文的代表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