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2018年,因為工作的原因,看過的兒童文學圖書多以百計,而最讓我驚艷的,是這一本《野蜂飛舞》。至今,我還能清晰的記起,讀完全書后恣肆的淚水在臉頰上拍打的感受,我心疼那些年輕生命的逝去,更為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越是在苦難與艱辛之中,越迸發(fā)出的非凡的、奇跡般的力量而哽咽。
在我的印象中,作家黃蓓佳一直是溫婉的、文雅的,可是她平靜表面下波瀾壯闊的內(nèi)心,與呼嘯而至的力量,在這部作品中我又一次深深感受到。深情與溫暖,遼闊與悲壯,是的,這曲有關家國情懷的生命絕唱確實呈現(xiàn)出了這樣斑駁的美感,呈現(xiàn)了一種史詩的氣質(zhì)。
《野蜂飛舞》,黃蓓佳著,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18年08月第一版,26.00元
“相伴短暫,離別漫長。整個天際,都是你飛過的自由。”“很多年之后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星空。那么多的星星,排山倒海一樣,一聲吆喝就會從天上嘩啦啦地傾斜下來一樣,那么的密,那么的莊嚴又熱切……”類似的流淌著盎然詩意和充沛情感的行文,在文中比比皆是,無比動人。我猜測作家在寫作過程中一定經(jīng)歷了如風暴般難以抑制的投入的情緒,果然,采訪證明了我的猜測,這部作品耗盡了作家的心力,體力、情感都承受不住這樣的大喜悅大痛苦,需要靠藥物來助眠。謹借此文,表達對用生命來寫作的作家的致敬。
命中注定的,看到《風起華西壩》
中華讀書報:是什么樣的機緣,觸發(fā)您寫下《野蜂飛舞》?站在80年前“五校西遷”的遺址成都華西壩上,您一瞬間的感受是什么?
黃蓓佳:作家在寫一部大的作品之前,通常要把這個寫作念頭養(yǎng)在心里,養(yǎng)一兩年,待它發(fā)芽膨脹,破繭而出,然后坐下來慢慢地從繭子里抽絲。但是我寫《野蜂飛舞》的念頭養(yǎng)得有點太久了,三十年前就有這樣的打算。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寫兒童長篇,我想寫的是一群知識分子在抗戰(zhàn)后方的堅守和傳承。后來有種種原因,這本書一直沒有動筆。寫這本書的念頭又一直沒斷。
時間進入到五六年前,有一天我應邀去給江蘇鳳凰出版集團當評委,評出他們集團的年度十大好書。進得選書室,滿屋的書香,滿眼的絢爛,各家出版社上報的優(yōu)秀書籍鋪陳了長長短短七八張書案,陽光照在那些或莊嚴或諧趣的封面上,珍寶一樣熠熠生輝。
錯亂放置的幾百本圖書中,幾乎是命中注定的,我一眼看見了其中的一本《風過華西壩》。評選結束,我討要了這本煌煌幾百頁的紀實文學,帶回家中,當即研讀。兩天后讀完一遍。跟著我又從頭翻弄一遍。我發(fā)現(xiàn)我中蠱了,我被抗戰(zhàn)期間華西壩上的“另一所西南聯(lián)大”迷住了,三十年前的那個念頭,又開始在我心里伸腰萌動了。
想象一下當年不愿做亡國奴的先生教授們,如何帶著羸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帶著他們心愛的書,儀器,實驗要用的種子和動物,還有大批追隨光明的學生們,搭車,坐船,步行,千山萬水地從淪陷區(qū)趕往大西南,而后在華西壩上安營扎寨,而后弦歌不輟,教學相長,讓民族的精神、民族的文脈得以綿延不斷。再想象一下當年那些熱血沸騰的年輕學子們,如何在戰(zhàn)火中安放自己的一張課桌,讀書,做學問,討論時局,學會思辨,直至用自己的身軀迎向日寇的子彈。還有那些跟隨父母跌跌撞撞一路西遷的孩子們呢?他們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長大,耳濡目染父兄們的慷慨悲壯,又終日浸潤在書香墨氣之中,他們會如何長大,又應該如何長大?
五年時間中,斷斷續(xù)續(xù)的,我的腦子里始終放不下這個誘人的題材。真要坐下來動筆,卻又感覺缺失一點什么,還達不到十足的氣定神閑。一直到前年春天,我去四川做校園讀書活動,終于有機會親臨成都華西壩,去感受八十年前那片寧靜又沸騰的熱土。
抗戰(zhàn)五大學——燕京、金大、金女大、齊魯大學、華西大學,其中的四所已經(jīng)隨著抗戰(zhàn)勝利悉數(shù)遷回內(nèi)地,留守下來的只剩今天的華西醫(yī)學院。漫步在草木葳蕤清幽雅致的校園,濃濃的民國風撲面而來,每幢舊日教學樓的銘牌清楚簡潔地標志了八十年前的短暫歷史。沿著寬大的咯吱作響的木制樓梯拾階而上,耳朵里似乎聽到了當年紛沓的腳步,青春透亮的笑聲,還有師生之間夾雜了英文單詞的會心對話,心中怵然驚悸,不由自主地閃身一邊,讓那些幻覺中的腳步匆匆的人兒先行過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校園三三兩兩坐在長椅上讀書和背誦的學生們,他們十八九歲,二十郎當,眉眼疏朗,淺笑盈盈,多么年輕又多么好看!在他們當中,有沒有華西五大學師生的后代?他們知道不知道腳下的土地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祖輩祖祖輩的青春熱血,是不是依然在他們的身體中流淌?
就在那一瞬間,念頭破繭而出了,我明白自己要寫什么了。坐在華西醫(yī)學院校園長椅上的那一刻,真的是天地澄明,我迫不及待地要飛回南京,坐下來開筆。
掂量來,掂量去,選擇了這個敘事角度
中華讀書報:擁有了創(chuàng)作和表達的沖動后,如何為《野蜂飛舞》尋找一個故事的內(nèi)核?怎樣的角度,怎樣的人物關系的設置?怎樣的開頭,情節(jié)推進和結尾?包括書名的到來?
黃蓓佳:這是一本以抗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為了給中華民族留下讀書的種子,為了讓我們的文化、文明得以傳承和延續(xù),國內(nèi)的一流大學紛紛西遷,四川和云南就成了這些師生們的落腳之處。國土可以暫時淪陷,軍民可以為國犧牲,學校不能不上課,教師不能不教學,這是當年中國的精英們的普遍認識。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女孩黃橙子一家跟隨當教授的父親來到成都華西壩,住進了一個相對封閉的教師大院——榴園。隨后,父親又將他的老同學的遺孤沈天路接到家里,六個孩子在榴園破舊擁擠的小樓度過了自己不同尋常的童年。
榴園就是一個中心圓,一切的故事圍繞這個圓心發(fā)生,又從中心點延伸出無數(shù)的射線,履蓋了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人民日常卻又是非同尋常的生活。榴園又是一個小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每天都在上演著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家庭的歌哭歡笑,愛恨情仇,也上演著一幕又一幕教授們忠于職守又精忠報國的喜劇和悲劇??嚯y和艱辛、戰(zhàn)爭和疾病都沒有能夠摧毀他們的意志,彼此間相依為命的經(jīng)歷反而讓那段歲月變得珍貴而絢爛。歷經(jīng)滄桑的土地上,頑強地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生命之花,友誼之花,愛情之花。
小說的最后,相伴短暫,離別漫長,大哥參加中國遠征軍犧牲在緬甸戰(zhàn)場,大姐北上抗日,卻沒能活到勝利的一天,沈天路終于成為自己最敬仰的飛虎隊的一員,也終于駕駛著心愛的飛機與敵機同歸于盡。遺下女孩黃橙子,彈奏著沈天路生前最喜歡的樂曲《野蜂飛舞》,在對心愛的男孩的緬懷中活到九十歲的高齡,因此也成為我們這個故事的耐心的講述者。
說真話,如此宏大而沉重的題材,要寫成一本給今天的孩子們能夠看懂和接受的小說,委實是有難度的。這個難度不僅僅因為歲月久遠,還因為我對這個題材抱有野心,既想要寫出歷史的寬度和深度,又想寫出一本能夠賺到孩子眼淚的書。掂量來掂量去,我決定選用一個親歷歷史的老人的敘述口吻,讓作品呈現(xiàn)紀實的感覺,方便小讀者的情緒進入。而通篇的節(jié)奏,我確定必須是明快而敞亮的,是老人在遲暮之年對童年往事的動情回望,是舊日情景再現(xiàn),也是千萬里追尋之后的生命絕唱。如此,進入寫作后,從小說的“楔子”開始,我一直在克制,克制,不斷地提醒自己:文筆和故事要有趣,要率真,要日常,要歡樂??墒菍懙轿猜暎疫€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以至淚眼模糊,無法正常打字。我心疼我筆下那些年輕的生命,年輕的靈魂,他們是一顆又一顆劃過天際的流星,如此耀眼又如此短促。他們留下來的那一張張干凈的笑臉,歷經(jīng)漫長時光,依舊迷人鮮亮。
至于書名,因為小說的背景發(fā)生在四川華西壩,起先我順理成章給這本書起了個名字叫《壩上的孩子》,倒也樸實和貼切,可是我又覺得讀者容易誤會成這是一本寫鄉(xiāng)村留守兒童的書,就把書中描寫的鋼琴曲的名字《野蜂飛舞》抓過來做了書名。一讀到這四個字,我眼前就出現(xiàn)華西壩上萬木蔥籠、蜂飛蝶舞的場景,那種俗世的富足歡樂跟接下來要寫到的殘酷戰(zhàn)爭恰成對比,更讓人有一種美好被撕碎的疼痛。
作家黃蓓佳
文學就是要寫出人的困境
中華讀書報:抗戰(zhàn)題材的兒童小說書寫始終是一個沉重而艱難的命題,雖然題材有可能為作品帶來史詩般的張力,更是作家面向民族歷史的一種責任感的體現(xiàn),但我們知道,戰(zhàn)爭與童年之間存在著諸多天然的對立,這正是戰(zhàn)爭題材兒童小說寫作的難度所在。那么,在歷史敘事、戰(zhàn)爭敘事和兒童文學寫作倫理之間,您是如何考量的?
黃蓓佳:抗戰(zhàn)中的這些大學在中國抗戰(zhàn)史中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在我的目光所及中,全世界似乎還沒有第二個國家,發(fā)生過像我們國家這樣大規(guī)模地遷移學校,以保存民族的文脈,保存民族的精英,珍貴的人才,給我們這個國家的人種能夠高質(zhì)量地延續(xù)生命留下了希望。在滿目瘡痍頓困頓不堪的戰(zhàn)爭年代,那一大批從國外留學歸來的,一向是高高在上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學者大教授們,陡然間從高空落到了泥坑,他們會如何適應這個變化?他們的素養(yǎng)、情操、知識分子的處事方式、報國的理想甚至是夢想,如何延續(xù)和堅守?這是我非常感興趣的問題。文學作品就是要寫出人的困境,人處在絕境之中的那種絕地求生,艱苦困頓中迸發(fā)出來的人性之光,這是非常迷人的文學題材,有很大的探索空間可供我們這支筆在其間騰挪。即便是兒童文學,這也是一片可供開墾的處女地。
當然,因為年代久遠,因為情況復雜,因為歷史總是被迷霧層層包裹,要開疆辟土相當?shù)夭蝗菀?。可是我喜歡這樣的挑戰(zhàn)。越難啃的饅頭才是越能滿足我們的咀嚼欲望的。
所以,在這樣一本書中,最難處理的就是兒童文學如何描寫戰(zhàn)爭這個課題。對于成人文學,可供選擇的方式與借鑒的經(jīng)驗有許多,但對兒童文學來說,解決方案實在并不寬裕,因為面對兒童,我不可能放任自己的筆觸,給他們展示那些殘酷的情節(jié)和殘忍的畫面。反過來,我們又不能回避歷史的真實,回避戰(zhàn)爭的屬性,因為,讓孩子們知道戰(zhàn)爭的反人類性質(zhì),也是人類社會的教育任務之一。面臨這樣的寫作難題,我能選擇的做法就是控制。必須找到一種恰到好處的敘事方法,以達到量上的控制和內(nèi)容上的避讓。比如書中三個年輕生命的犧牲,我都沒有正面描寫,而是通過事后追述來完成。三個人中用力最多的沈天路,也就寫了一百多字。但是,恰恰是這樣簡單的追述,在前面的鋪墊已經(jīng)足夠,張力達到最大之后,驟然的一句收尾,反而使平靜的文字變得暗流奔涌,更有力量,更令人唏噓不已,回味無窮。
還有,《野蜂飛舞》不是一部橫切面的小說,它有縱深度,從頭至尾貫穿八年抗戰(zhàn)的時光,所以書中的人物有成長性,從童年到少年到青年。這當中就不可避免要寫到少年人青春的萌動。像大姐和程渝生、沈天路和黃橙子之間,都有這樣愛情萌動的時刻。這樣的或重或輕的情感,要不要寫,怎樣寫,費了我不少心思。如果書中人物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可能就選擇避讓了。但《野蜂飛舞》不一樣,“榴園”是抗戰(zhàn)后方的一種特殊的存在,榴園的孩子都生活在特別民主的西式家庭,從小接受現(xiàn)代教育和現(xiàn)代閱讀的滋養(yǎng),所以情感的萌動是自然而然也是必不可少的,躲避它反而會不真實。即或如此,我還是盡量將這樣的情感控制在似是而非的不確定狀態(tài),或者用偶然與意外將它們不經(jīng)意地中斷,或者將情感的雙方處理成不對等的狀態(tài),使其無法發(fā)展。值得慶幸的是,如此處理之后,小說不但規(guī)避了兒童文學中的一大難題,反而使作品的整體變得輕盈而有趣。
順著性格往下捋人物
中華讀書報:談到宏大主題的書寫,或者富于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寫作,因為堅持對時代生活的密切關注,對人的生存境遇的密切關注,對民族靈魂的密切關注,堅持直指人心、具有形而上追求的文學追求,具有強烈的震撼力和感染力。然而,“宏大敘事”往往與日常生活有著距離感,尤其是對兒童文學文本而言,需要尋找一個以小見大的切口,在真實的大背景下,將宏大敘事轉化為曲折動人的故事和鮮明豐滿的人物形象。顯然,《野蜂飛舞》尋找的正是宏大敘事的兒童文學路徑。那么,如何讓宏大主題的文學書寫,具有更為豐富、細膩、真實的藝術可能,《野蜂飛舞》在故事的選擇、結構、情節(jié)、人物塑造,語言等方面,做了怎樣的藝術探尋?
黃蓓佳:“榴園”作為我的小說場景,它在抗戰(zhàn)后方是特別之中的特別,因為榴園里的住戶們都是留洋回來的大學者,個個身懷絕技,每個人都有每個人鮮明的決絕的形象和個性,不人云亦云,也不隨波逐流,卻又滿腔知識分子的熱血和報國之心。在榴園這個小世界里,氤蘊著濃濃的文明、文化、理想、自由、明亮向上的一種氛圍,有別于世俗、有那么點孤寂、清高、不屑于平凡人生的意思。在榴園長大的這些孩子們,終日熏陶在那樣的氛圍里,自然就有了跟普通家庭孩子不一樣的地方,所以他們也特別獨立,特別有主見,特別自由,特別優(yōu)秀,才會發(fā)生我作品中寫到的那些故事。同樣,作品中那些人物最后的命運,也才特別感人,特別可信。如果換成抗戰(zhàn)中普通老百姓的家庭,我的小說就完全不會這么寫了,那會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物故事和命運。
每個作家在設置人物性格時,都要絞盡腦汁做一個通盤考慮,因為性格決定命運,性格設置出來,才能順著性格往下捋人物故事,一條一條地順理成章地通向命運終點。當然,其中一定要有人物的性格在故事中途出現(xiàn)大的反轉,精彩就在這種反轉之中。所以我寫下《野蜂飛舞》這個標題之后,接著寫下來的就是這句話:“相伴短暫,離別漫長,整個天際,都是你飛過的自由。”這句話暗示了我這部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命運,是點題之筆,我特別希望讀者們能夠關注到。
六個孩子中,沈天路是男主人公,當然是我花費了很多力氣去寫的,我對他寄予了最多的憐愛和溫情。但是大哥克俊才是我偏愛的角色,他從內(nèi)到外都極其優(yōu)秀,不是那種尖銳的張牙舞爪的優(yōu)秀,是恰到好處的很紳士風格的溫暖,比較中庸,比較含蓄,善解人意,自帶兄長風度,有理想,有熱情,有健壯的體魄,但是又有足夠的冷靜,足夠的清醒,關鍵時刻又絕不會含糊??傊痪湓挘沁@個家庭中最讓人覺得靠得住的一個孩子。寫他的犧牲,我只用了一句話:八月初,我哥在密城前線犧牲。因為寫到這一段的時候我心疼得筆都阻塞了,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展開文字,多一句話的描寫都是多一份殘酷,我自己的情緒受不了。
大姐書雅,家中的長女,照理說應該是最能干最懂事的,可是她上面有一個更懂事的哥哥,又因為她特別聰明漂亮,事事處處都是拔尖兒的,她就自己寵自己,寵成了一股勇敢無畏的勁兒,放大了她的理想主義,哪里危險偏要往哪里去。在那個時代,從大后方千難萬險去投奔延安的年輕人,很多都有書雅那樣的個性。很多人滿懷熱情地投奔革命,反復磨礪一點一點地適應,把自己打磨成革命所需要的石子,日后成為革命的中堅力量。可惜書雅沒有走完她一生的歷程,英勇犧牲在抗戰(zhàn)勝利前的那一個月。這個結局也是符合她的一往無前的性格的。
書中的主人公是黃橙子,她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父母的目光無論如何也不會太多地關注到她的身上,因此她的人生空間更加寬松,不受拘束自由生長,自說自話地長成了一副“野小子”的模樣,但是內(nèi)心深處又藏了一個不曾長大的小女孩兒的特別柔軟的心靈。正因為如此,當她和沈天路的心靈一旦碰撞之后,才會覺得彼此契合,擦出火花。以她為主人公,用她的視角來統(tǒng)領整部小說,是因為當年她的年紀不大又不小,略知人事,又懵懂幼稚,一切都看在眼睛里,卻未必知其所以然,小說因此便呈現(xiàn)一種半透明的毛茸茸的質(zhì)感,比較符合兒童閱讀的心理。
因為黃橙子是書中最重要的人物,全書幾十個人物中,我第一個要想好的就是她的名字。主人公的名字往往會決定整本書的明暗調(diào)子,文字風格,以及命運走向等等。那一天也是靈感突現(xiàn),腦子里莫名就冒出來“橙子”這兩個字,立刻我在心里就認可了它,覺得既隨意,又親松自然,而且明亮,透明,可愛,芳香。由橙子而想到給這家人按上一個“黃”姓,這樣一來,黃橙子,特點更突出,更加上口好記。取完名字后我還掙扎了好久,怕讀者誤會跟我的姓氏重合,書中有沒有我自己家族的影子。可是我琢磨了一兩個小時,反反復復在心里盤恒,還是決定不放棄這個“黃”姓。黃和橙子,多么適配啊,再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果然書出版之后還是有誤會,有人問黃橙子身上有沒有我的影子?這本書有沒有一點家族歷史的意思?我在這里鄭重聲明:一點也沒有。我很希望這個優(yōu)秀的家庭跟我有關,可惜我高攀不上。
書中的另一個主角沈天路,他又有跟黃橙子不同的成長歷程。他的父母追隨革命,在蘇區(qū)犧牲,他出生之后就被送往四川老家,輾轉在幾個親戚家生活,受盡人世間的白眼和顛沛。所以當他被黃橙子父親接到“榴園”之后,發(fā)育不良而又鄉(xiāng)音濃重的這個孩子是自卑的,膽怯的,警惕的,也是跟這個家庭的孩子們游離和格格不入的。之所以讓他一直管橙子的父親叫“叔”而不叫“爸”,是因為我覺得這樣的一種外來者的姿態(tài)比較舒服,既有了對這個家庭的認同,又保持著不多不少的小孩子的個人尊嚴,對塑造沈天路的形象有利。
全家人當中,第一時間接納他的是橙子的母親,母親的角色是普通家庭婦女,識字不多,有小家小戶女人的親和力,沈天路本能地意識到母親是這個家庭里跟他的相似度最高的人,是他能夠平視的長輩,故而他很快就管橙子母親叫“娘”,娘也對他最為憐愛。而對橙子的父親,他一直叫“叔”的那個,他則始終保持著景仰、愛戴、心悅誠服,以及不多不少的距離。
黃家的這些兄弟姐妹中,沈天路對大哥最敬重,對大姐是“惹不起躲得起”,唯獨對黃橙子,他們在性格和靈魂中有高度契合,都屬于一種帶鄉(xiāng)土氣息的、質(zhì)樸平凡的低姿態(tài)的人,他們兩個從開始的怒目相對到后來的親密無間,是人物個性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在這個家里,黃橙子只有在沈天路面前才可以放開天性為所欲為,沈天路也只有面對黃橙子時才能夠充分地敞開心靈,他們彼此接納,相互靠攏,形成介乎兄妹和戀人的那樣一種特別自然和舒適的關系。
寫到興奮處,要吃安眠藥
中華讀書報:“相伴短暫,離別漫長。整個天際,都是你飛過的自由。”“很多年之后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星空。那么多的星星,排山倒海一樣,一聲吆喝就會從天上嘩啦啦地傾斜下來一樣,那么的密,那么的莊嚴又熱切……”類似的流淌著盎然詩意和充沛情感的行文,在文中比比皆是,無比動人。您在寫作這樣一部作品的時候,是處于一種什么樣的寫作狀態(tài)?這種寫作狀態(tài)如何可得?
黃蓓佳:《野蜂飛舞》寫了兩三個月,改了三四個月。寫的時候全身心投入,精神充盈、豐沛、亢奮,晚上躺在床上還會想,想到興奮處,睡不著,要吃安眠藥。有時候想到好情節(jié)好對話,怕一覺睡醒忘了,爬起來記在床邊的本子上。改的時候就從容許多,慢慢琢磨,徜徉在自己作品營造的氛圍中,很享受,好像陷在夢境里一樣,改到最后都舍不得出來。
說真話,寫這樣的作品是比較辛苦的,不說自己情感上的投入(消耗氣血),就說為了力求細節(jié)的真實,給讀者故事人物猶在眼前的感受,我不知道翻閱過多少資料,大到二戰(zhàn)的全部進程,中國抗戰(zhàn)的每一次重大戰(zhàn)役的時間地點,小到當年四川地區(qū)的米價油價,藥品的供應,交通工具,包括槍支和戰(zhàn)斗機的型號,我都是查資料查出來的。感謝現(xiàn)在手機上的強大搜索功能,給我的寫作提供了無窮無盡的幫助,要放在二十年前,我寫這部小說,恐怕桌子上的文獻材料要堆成小山了。
細節(jié)的真實才會帶來整體作品的真實,閱讀的時候才會有身臨其境的感受。一部作品是馬虎對付胡編亂造,還是投入心血費時費力,一讀就會知道,因為閱讀的體驗完全不同。
但是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可遇不可求,也不能經(jīng)常重復,體力、情感都承受不住這樣的大喜悅大痛苦。作家如果節(jié)奏太快地燃燒自己,反會欲速而不達。所以我現(xiàn)在手中在寫的小說,就是另一種風格,追求極致的簡單,語言、人物、故事、對話,完全白描,零度感情投入。
作品的深度,反映的是作者的深度
中華讀書報:數(shù)十年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您很少寫烏托邦式的幻想故事,往往都是聚焦時代和社會風貌,作品里流淌著寬闊和溫潤的人道主義。那么,作為一為聲名卓著的成人文學作家,您是因為什么原因開始了兒童文學寫作?在兒童文學寫作中寄寓了您怎樣的期待和情感?
黃蓓佳:二十年前有感于女兒的教育問題和成長的煩惱,寫了一本《我要做好孩子》,沒有料到就此與兒童文學結緣,再也沒能離開。原因很多:出版社種種手段的催促,孩子們對我的作品的喜愛,寫童書時的全身心的快樂,成人文學市場的萎縮和成年人對文學閱讀熱情的消解……
必須說,成人文學的寫作經(jīng)歷給了我一個比較高的臺階,跟一些純粹的童書作家相比,可能我關注的社會面更加寬廣,也更在意作品中對人性深度的挖掘。
中國的社會差距太大,鶯歌燕舞和水深火熱同時并存。城市里的孩子掙扎在課業(yè)和輔導班之中,做夢也不會想到咫尺之遙的地方還有同齡人為生存而煩惱??v觀中國當下的兒童寫作,娛樂化、低齡化、簡單化的東西太多,對提升兒童的心智成長沒有太多幫助。快樂的文學當然需要,適當?shù)哪丶怃J也不應當回避,否則孩子將來走上社會,猛然間從童話走進現(xiàn)實,那種心理沖擊力太大,會出各種問題?;叵胛倚r候,七八歲的時候,因為沒有兒童文學可讀,一步就跨進了長篇小說和外國經(jīng)典文學閱讀,一樣讀得津津有味。兒童的可塑性極強,可以說,你給他什么,他就會接受什么。暫時讀不太懂也沒有關系,似懂非懂反而更加深印象,更會記憶深刻。因為他要努力去懂,要踮起腳尖去夠,這個努力的過程,踮腳的過程,就是他自己思考和適應的過程,會促使他長大,成熟。
如果站在一個成人作家的角度上看兒童文學,感覺可以開拓的東西還有很多。兒童文學不僅僅是校園文學,它應該涵蓋更廣闊的社會內(nèi)容。兒童文學跟成人文學之間也不應該有特別明確的界限,好的兒童文學,成年人一樣能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應該更令人動容。兒童也是完整意義上的人,而且是社會的人,一切的喜怒哀樂脫離不了社會性,把社會背景寫出來了,豐富性就出來了,人物才能從時代底色中突顯,呼之欲出。準確而誠懇地描寫人物,這是對文學的尊重,也是對兒童的尊重。
無論是成人文學還是兒童文學,寫作的難度不在于選擇題材,在于如何寫好一個題材。寫什么不重要,怎樣寫才重要。最不能做的是跟風,追熱點,有投機心理。寫作需要沉淀,從生命和時光的深處去打撈東西,哪怕一部當代題材的作品,也要想深想透再動筆。還有就是,作者自身的素質(zhì)很重要,價值觀很重要。我最見不得那些缺乏人性之光或是價值觀混亂的作品。作品的深度,反映出來的是作者自身的深度,你讀了多少書,你做過什么樣的思考,你有什么樣的智慧,透過作品,一眼能夠洞穿。瞞得了外行,瞞不了內(nèi)行。
(中華讀書報記者/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