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燈的光有一點口吃” ——關(guān)于安妮·普魯《半剝皮的閹?!返膶φ?/h1>
來源:青年文學(xué)雜志社(微信公眾號) (2021-01-12 10:18) 5947841

  田 耳:你是什么時候接觸到安妮·普魯?shù)模?/span>

  湯成難:其實挺感謝李安,他將安妮·普魯?shù)男≌f《斷背山》搬上了銀屏,并成為那年奧斯卡最大熱門。我喜歡在看完一部不錯的電影后找來原著讀讀,比如弗拉克·德拉邦特的《肖申克的救贖》,比如李滄東的《燃燒》,小說并不比電影遜色。我非常喜歡安妮·普魯?shù)男≌f,尤其是她的文字,簡約、冷靜,硬、狠,粗獷又細膩(多么奇妙的組合),這是我對她文字的感受,像懷俄明的野石子一樣硌得人生疼。

  田 耳:我接觸的方式不一樣,我二〇〇三年就買了《老謀深算》,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1世紀(jì)年度最佳外國小說”里的一本,這套書我算是整躉。我有淘套書的習(xí)慣,當(dāng)年就這么和安妮·普魯相遇。

  湯成難:還有一點,因為我喜歡草原、雪山,遼闊而高遠的地方,我曾去過六次西藏,安妮·普魯?shù)男≌f也能帶給我這種感受,因此我對她的小說有種親近感。

  田 耳:你是自駕去西藏?我還沒去過,我自駕去過青海,也去過新疆,在那種地域自然地想象過安妮·普魯?shù)奈墓P和小說里的場景。

  湯成難:自駕。

  田 耳:我也想過自駕往那邊去,但朋友說去西藏一定要組隊,不能獨行,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湯成難:不一定要組隊,我一個人去過珠峰。西藏,青海,新疆,它們的遼闊廣袤不一樣。安妮·普魯?shù)奈淖指咏鞑氐哪欠N,更有高寒的感覺。

  田 耳:哈哈,最好還是能夠自駕懷俄明。你對安妮·普魯作品接觸得多嗎,有沒有按喜歡程度有個大致的排序?

  湯成難:接觸得不算多,長篇只讀過《船訊》,短篇都讀過,她的短篇并不多。沒有認真排過序,有一些自認為非常不錯的,比如《半剝皮的閹牛》《血紅棕馬》《腳下泥巴》《荒草天涯盡頭》《斷背山》。

  田 耳:估計排前面的幾篇,我們大致相同。她的短篇,我們能看到的其實就這不太厚的一本。一共十一篇。我個人會把《孤寂海岸》也排前一點。

  湯成難:我非常喜歡《孤寂海岸》的開頭。“你是否目睹過蠻荒偏僻的平原上房屋夜半起火?四面一片漆黑,車頭燈只切割出一小片楔形光亮,目力所及之處酷似汪洋大海。在浩瀚的漆黑之中,拇指甲大小的皇冠狀火焰顫抖著。行駛了一小時,看著房屋燃燒殆盡或是看得筋疲力盡,只得停靠路邊,閉上雙眼或仰望彈孔累累的夜空。”我忍不住將它們找出來,因為,在我看來,它可以和《百年孤獨》讓人津津樂道的開頭相媲美。你買的《老謀深算》,是很久以前就有譯本了嗎?

  田 耳:我買《老謀深算》時是二〇〇三年,但那一年并沒看出多少好來。后面看了電影《斷背山》,看完以后也完全沒把它和《老謀深算》的作者聯(lián)系起來。

  湯成難:小說《斷背山》我看了好幾遍,它和電影提供給我一種互補的感受。我讀過你的一些小說,喜歡你的語言,覺得你的語言也很冷峻,狠、準(zhǔn),干脆,甚至有點不近人情,尤其去年讀了《開屏術(shù)》,更有這種感覺。你讀安妮·普魯?shù)臅r候,是不是最喜歡她的語言?我這樣評論你的小說語言不知道準(zhǔn)不準(zhǔn)確?

  田 耳:哈哈,我個人不可避免地喜歡安妮·普魯,也必然是從她的語言開始。她的語言像往你眼睛里揳釘子。前不久童欣評我的中篇《嗍螺螄》,對我的風(fēng)格動用了“心狠手辣”這個詞,當(dāng)時稍微令我意外。在我看,《斷背山》恰好有點出離整本短篇集的氣韻,它有一絲異樣的溫情。所以,小說原本名為《近距離:懷俄明故事》,新版后改名為《斷背山》,我覺得這非常不合適。要說心狠手辣,我還真的服了安妮·普魯。

  湯成難:是的,這也是我喜歡《斷背山》的原因,有一絲異樣的溫情,卻也是無法制止的悲傷。

  田 耳:要聊安妮·普魯,我倒先想聊一聊她的寫作跟我們不一樣的地方。她是個記者,幾乎到了中國女性要退休的年齡才開始寫小說。這使她的文風(fēng)跟我們截然不同,一出手就是生死契闊、靈肉滄桑。我看她的每一篇小說,不管長篇短篇,看小說的每一個部分,都驚覺她腦袋里有無盡的文學(xué)貯備,故事、畫面、場景太多,生活甚至生命感悟極為豐沛且獨特,可以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順手拈來都能安放妥恰。這和她長期積累有關(guān),用了五十多年完全地投入生活,再在中年以后回顧與寫作,我感覺她至少比我們多活一輩子。而我們,問題就在于寫得太早。和作家朋友們聊,四十來歲往往就有種被掏空的感覺,再想回到原汁原味的生活現(xiàn)場,其實非常難以進入??幢舜说淖髌凡浑y看出來,經(jīng)常是在“捉襟見肘”的狀況下硬憋出來的。所以我不得不艷羨安妮·普魯那種富有余裕,她在文字天地里左右逢源。遂又想到張愛玲說的那句“出名要趁早”,害人太多。她可以這樣說,她是天才,一輩子未見匱乏,大多數(shù)人不能拿這話往自己身上套。尤其寫小說,積累太重要。我們文學(xué)圈里慣有的按資排輩的積習(xí),成名趁早的心態(tài),可能正在扼殺一些潛在的安妮·普魯。

  湯成難:我們過早地渴望傾述和表達,或者說渴望成名,而生活積淀太少。寫空了,再去補充、加油,這本身就不是很好的寫作方式和寫作狀態(tài)。安妮·普魯有過三次失敗的婚姻,她說:“我無法組建一個傳統(tǒng)的家庭,這東西不適合我。”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屬于城市,很大程度上是個鄉(xiāng)村人”。于是,回到佛蒙特州住在鄉(xiāng)村地區(qū),靠為教人釣魚和捕獵的雜志寫稿子賺錢養(yǎng)活三個兒子。五十多歲時,安妮·普魯才正式開始寫作生涯。“寫作前先學(xué)會生活”,這是文學(xué)界的一句箴言,安妮·普魯才是這句箴言的實踐者。我喜歡將她與奧康納、裘帕·拉希莉等生活在美利堅土地上的女作家一起來談?wù)摗K蟾攀俏议喿x過的最具鮮明特點的女作家了。奧康納的怪誕、詭異、陰暗的寫作風(fēng)格,在平靜的對話和敘事中展開黑暗的布景,結(jié)局往往出其不意,有象征意味;裘帕·拉希莉是學(xué)者般冷靜客觀、細致入微的寫實主義敘述;而安妮·普魯,冷峻、強悍,像釘子敲入巖石,用最平靜冷酷的語言駕馭最波瀾壯闊的故事。

  田 耳:這本小說集的題獻是給她的女兒和三個兒子。看到這里,我大概也知道她為什么這么晚才開始寫小說。其實好的小說家得有些磕絆的,是進到小說里面才得以進退裕如,甚至寫作是他(她)最大的體面,此外大都是尷尬。為什么我們把卡佛推得這么高?固然有極簡主義這塊標(biāo)牌,但還有一點,卡佛的個人經(jīng)歷是我們所知道的作家中,以整個人生軌跡對“道成肉身”有著最生動詮釋,也是傳誦最廣的那一位。作家的道成肉身,不是轟轟烈烈地去死,而是為了寫作能夠承受各種卑微甚至茍且的生活。相對于他和他們承受的一切,我想,我們其實挺懊惱自己的生活總像是沒有真正開始,所以文字里拿不出足夠的沉實和真誠。我看到安妮·普魯?shù)臅r候,也曾想到奧康納,但兩人朝向是不一樣的,奧康納的尖誚刻薄是骨子里的,我在安妮·普魯文字里面看得到一絲寬厚,那種滄桑歷盡以后對苦難的回味,那種在一地泥濘里不斷摔打卻從不曾將頭低下的氣概。

  湯成難:是的,這本短篇集里,每一篇都讓人有種氣喘不上來的感覺,讀完一篇需要歇一歇,似乎要從蠻荒嚴(yán)酷、狂暴無常的自然環(huán)境中走出來。小說人物的艱辛、兇險、孤寂與奮爭,激情與渴望,安妮·普魯以獨特的語言,像北風(fēng)里夾雜著石子那樣的語言,有力量,有聲音,噼里啪啦敲打而來,可是,漫天風(fēng)沙中,還能瞥見一兩點星粒,又給人明亮和希望。

  田 耳:我讀著沒有透不過氣來,倒感覺爽利。這里有個時代背景,安妮·普魯?shù)男≌f多是寫二十世紀(jì)上半葉的事情,也就是她青少年以前的事情,許多肯定是她父母甚至姥爺跟她講起。那是生計維艱,生命堅韌,每個人的生存都如故事般延展的年代,幾代人正磕磕絆絆地走向溫飽。如果沒有一種歷史現(xiàn)場的還原能力,你會讀得透不過氣,而安妮·普魯熟悉筆下的生活,她對筆下人物可沒有什么憐憫之情,更多的是一種贊許,是要頌揚人在無可選擇的時候才具有的那種淡定。

  湯成難:嗯嗯,安妮·普魯出生在美國的康涅狄格州,那里原是印第安人的居住地,這種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不僅使得其小說充滿了地域色彩,還深深地影響了其小說的語言風(fēng)格,使得她的語言簡約精確且?guī)в幸环N狂野氣息。那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是語言上的狠和細節(jié)上的狠。你的《近距離:懷俄明故事》譯者是宋瑛堂嗎?有沒有其他版本?

  田 耳:是宋瑛堂,廣受詬病的一個譯本,據(jù)說書名都譯錯了,“近距離”應(yīng)該譯為“封閉牧場”才對。我不懂英文,只覺得他譯文還是有一些誠實品質(zhì),雖然經(jīng)常把安妮·普魯恣肆的長句譯得比較生硬。有什么辦法,我們看翻譯小說,其實是看譯者的文筆,但窺豹一斑,安妮·普魯?shù)奈墓P也能顯現(xiàn)出風(fēng)采。據(jù)說有個臺譯本,我一直沒有淘到。

  湯成難:我沒法讀英文版的,感到有點遺憾。

  田 耳:我從來不這么想,我英文極差。屬于遺憾的資格都沒有的那種。有些人喜歡一個作品去學(xué)原文,我是非常佩服。外語的學(xué)習(xí),我們這一代人很差,現(xiàn)在的小孩好多了,以后他們能讀到的東西肯定比我們充裕。

  湯成難:我也幾乎沒有遺憾的資格,英文水平不咋的。我對譯本沒有太多挑剔,但對于安妮·普魯?shù)男≌f,我很想知道原著里的語言有多狠,是不是比我現(xiàn)在感受到的更有力量,我擔(dān)心翻譯后會削減一些。最終你為什么確定《半剝皮的閹?!愤@篇來做這個對談?

  田 耳:我覺得她的作品都很整齊。她和大多數(shù)短篇作家不一樣,她的短篇不是寫片段,不是寫生活的一個橫斷面,而是寫生活的整體,寫每個人苦難而漫長的一生。她是在用短篇寫長篇。她的短篇結(jié)構(gòu)上并不繁復(fù),起承轉(zhuǎn)合都不是特別費心構(gòu)造,而是隨著筆下人物命運以及命運的規(guī)定性自然鋪展。短篇寫這么長的時間和闊大的空間,卻又不是粗線條,有的地方細若微雕,可能導(dǎo)致了一種“透不過氣”的效果。她的小說真的是調(diào)和了許多極端甚至對立的成分,比如粗與細,實與虛,還有無處不在的冷硬蒼涼的溫情。所以她的短篇,有幾個都可以選?!栋雱兤さ拈幣!氛靡苍谀愕哪夸洠采狭?。這一篇,的確也有某種代表性,而《斷背山》是她作品序列中的一個異質(zhì)性的東西,像餐后甜品,所以小說集里面也把《斷背山》放到最后。

  湯成難:我剛剛又把“透不過氣”思考一遍,短篇寫這么長的時間和闊大的空間,又不是粗線條,又細若微雕,才會導(dǎo)致了一種“透不過氣”的效果。但這種透不過氣感覺挺好,好的小說常常會使讀者停下來喘息。

  田 耳:既然這樣,我們只能就宋瑛堂的譯筆做一些討論。因為他可能相對笨拙一點,長句譯得機械,讀起來磕絆與恍惚,讓我們隔靴搔癢地與安妮·普魯相遇。但這個譯者至少做到了這一點,他不像一些更聰明、更具討喜人格的譯者把安妮·普魯?shù)墓P法譯得曉暢。這個譯本,經(jīng)常有一種我以為可以直視無礙時,卻又莫名地模糊起來的效果,許多關(guān)鍵的地方可以一品再品。這種笨拙,可能無意中對應(yīng)了安妮·普魯?shù)拇旨c和蒼涼。再說,對譯者的詬病已經(jīng)成為讀者的一種通行口吻,而我只能認定閱讀是自己與作者、譯者三人的邂逅,我只能對譯者抱有更大的信任。

  湯成難:機械而笨拙,你說得很準(zhǔn)確。因為沒有看過其他版本,沒有對比,安妮·普魯?shù)男≌f我希望能看到不同的譯者,是好奇她的文字在翻譯下的另一種可能。當(dāng)然這是因為自己讀不了英文原著,只能寄希望于翻譯。

  田 耳:以前我也搜集了《百年孤獨》多種譯本,上海譯文社的、北京十月文藝社的,還有云南某出版社“拉美文叢”那一套的,——最后好像只有范曄翻譯的版本,據(jù)說是給原著唯一付了版權(quán)費的。幾個版本,許多朋友對照著讀,仿佛其中的差別大有文章可做,但我覺得這是讀者一種建立鄙視鏈的行為。我們真有如此強悍且細膩的解讀能力嗎?

  湯成難:前幾天,我特意讓我在美國的朋友發(fā)給我安妮·普魯?shù)摹栋雱兤さ拈幣!返脑?,想磕磕絆絆試讀一下。

  田 耳:這一篇其實特別安妮·普魯——一次回鄉(xiāng)奔喪,回顧此生,回顧自己與故鄉(xiāng)、親人間千絲萬縷的隔膜,最核心的記憶點是父親的其中一個女友講述半剝皮閹牛的故事。少年情竇和性啟蒙都在里面了。主人公已八十有多,分分鐘見鬼,旅途對故鄉(xiāng)的接近,最后具象化與半剝皮閹牛的接近……簡單卻有力的一個回旋收場,取消了起承轉(zhuǎn)合,故事那么散,核心意象卻又這么緊致有力。這一篇最是看得出安妮·普魯那種飽經(jīng)滄桑才有的進退裕如。前面說她和奧康納的比較,但我同時也想到她可以對標(biāo)一下巴別爾。兩人寫景狀物都極有功力,但巴別爾寫作特別費力,我看出來安妮·普魯寫景狀物是有生理性的快感的。她行文像雕字,但她并不痛苦,而且我猜想,她的快感是很快又能找到更好的意象和文字替換。她頭腦中的意象何其豐沛啊,這是我在別的作家筆下很難看到的。不管她在美國文壇什么地位,我在她文字里面看出一個小說家,一個雕刻寫作的人才真正能得到的快感,并以此建立最佳的寫作狀態(tài)。

  湯成難:說到巴別爾,我立即想到他小說中的一句話,“在傍晚的涼意中,昨天血戰(zhàn)的腥味和死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來”——的確,可以將安妮·普魯對標(biāo)一下巴別爾,同樣有簡潔、洗練、迅速、省略、空白和閃電般干脆的敘述風(fēng)格。不管翻譯得如何,我仍能從文本里感到撲面而來的高寒之風(fēng),以及風(fēng)里藏匿的石子,刀片,雪花,還有一點點暖陽。我突然想到,《半剝皮的閹?!防锩妨_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經(jīng)過車站餐廳時點了一份牛排,服務(wù)生端上來,梅羅用刀子切開,鮮血流散在白盤子上。我讀安妮·普魯?shù)男≌f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畫面,帶血的牛排,這也是她的文字和敘述帶給我的感覺,堅硬,血腥,柔軟,以及溫度。

  田 耳:巴別爾小說里血腥味重,描寫的筆致隨時給人一種有氣味的即視感;安妮·普魯文字荒寒冷峭,是一種回眸此生的天高地闊。談到這一篇,肯定繞不過“半剝皮閹牛”這個核心意象,包括最后一刻梅羅與之相逢。你對這個意象怎么理解?

  湯成難:我之所以把《半剝皮的閹?!贩旁谖覀円劦哪夸浝?,是因為這篇不管語言、結(jié)構(gòu)、意象,還是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都非常精妙,像短篇小說的一個最佳模板。小說有兩條線,一條明線,一條暗線。明線是梅羅回鄉(xiāng)參加弟弟葬禮,暗線則是梅羅的回憶,對幾十年前他生活的那個農(nóng)場、父親、父親的女人、女人講述的關(guān)于半剝皮閹牛的故事等。結(jié)尾梅羅看見的那頭半剝皮閹牛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了,而標(biāo)題的含義也恰恰蘊含在了這點睛之筆的結(jié)尾。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梅羅,那些兒時的悲慘記憶是不可磨滅的,我們拼命要擺脫的,努力要忘卻的,實際上一直在我們身邊,默默注視著我們。還有一點是自然的憤怒的表現(xiàn),其血腥,可怕的外觀代表人與自然世界之間存在的暴力關(guān)系。

  田 耳:前不久一個作家朋友張萬新寫了這么一條體認。大意是有些人寫不好短篇小說,是因為他們只寫了一個故事,雖然很像短篇小說,實際上只是一個故事而已。真正的短篇小說是寫兩個故事。兩百年來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一個明線故事和一個暗線故事構(gòu)成。一般來說,小說建立的深度,都是由暗線故事支撐?!栋雱兤さ拈幣!泛喼本褪菑埲f新這個說法極佳的案例。短篇小說和故事的區(qū)別,這應(yīng)是一個誅心之論,他本人寫得少,但也異常好,只是如今早已不是孤篇壓全唐的浪漫主義時代,一個作家必須有量。你說我們每個人都是梅羅,我這一點特別認同。我看了別人一些說法,說半剝皮的閹牛應(yīng)是代表死神,或者代表一種道德律令與人的終生相隨。我沒往這么深的地方走,甚至我覺得說那對應(yīng)死神肯定不對。從我自身經(jīng)歷出發(fā),我覺得童年時候給我特別有力量的東西,其實是“魘”,而在看這一篇的時候,梅羅最后遭遇到半剝皮的閹牛,讓我分明感受到那就是“魘”,幾乎與梅羅伴隨終生的“魘”。成熟了以后,我們只有夢魘,但小時候我們白天睜著眼也會被魘住,那是因為我們感官和思維皆不成熟,會對世界有一種扭曲變形的體認,而且特別牢固。我小時候多病,用大人說法就是身體內(nèi)“火焰低”,容易撞鬼。我經(jīng)常在傍晚的時候,在自家后窗外看到一些模糊的東西,一下子就怔住不動,我媽都有了經(jīng)驗,知道叫我?guī)茁暡灰姂?yīng),就跑過來拍我一下,被魘的狀態(tài)便立解。讀這一篇小說,我想到的是:梅羅十來歲的時候,那個女人的故事,故事里的半剝皮閹牛,當(dāng)時就在梅羅頭腦中生成了“魘”,且魘住梅羅的一生。它是什么或者象征什么,那是寫文論者的推斷,小說里它可以不明晰,或者它就是每個人童年時候建立起來的、可以關(guān)聯(lián)一生的意象,它引領(lǐng)著我們從終點回到起點,周而復(fù)始。每個人每一次出發(fā)和遠離,其實都走在回故鄉(xiāng)之路。半剝皮閹牛,梅羅也許害怕看見,但又始終確信終將重逢,及至最后的相見,或許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這是個人愿念與恐懼的滲與合,再與一身經(jīng)歷參照以后形成的一種投射。梅羅是我們每一個人,見到半剝皮閹牛是每一個人必有的命運,三歲看老,終而復(fù)始,童年總有對應(yīng)此一生的力量或陰影,這很弗洛伊德,很宿命,更重要的是我們愿意相信。

  湯成難:小說的第一自然段里,有這樣一句話。“梅羅盡量避免回想出生之地,一個所謂的農(nóng)場,位于大角山脈南邊樞紐地帶的一片詭異之地上。”這里用了“詭異”一詞,這與你上面說到的“魘”,存在某種吻合。

  田 耳:安妮·普魯?shù)奈淖挚偸怯行┰幃悾偸窃谫N地行走的時候騰地就飛了起來,虛實結(jié)合特別多,詭異或者就是輕度的魔幻感。比如主人公聽說弟弟被食火鳥攻擊后,腦袋里就那個圖景不斷地延展著想象,真實和虛幻來回地跳切,像是一個人正走在一條平常的鄉(xiāng)間小路,忽然化身為翼騰空而起。這種無縫的銜接,也是安妮·普魯文字內(nèi)含的詭異??此奈淖郑胂罅o邊鋪展卻又那么老于世故。在另一些小說更細微的地方,她描寫星空是彈痕累累的夜空,說“探照燈的光有一點口吃”,這時候你覺得她腦洞已經(jīng)最大程度打通,她可以在自己腦袋里完成時空對折或者蟲洞穿越。

  湯成難:閱讀她的小說時,我做了很多筆記,她的想象力豐富,出其不意,但又是那么準(zhǔn)確。雷蒙德·卡佛說:“用普通但準(zhǔn)確的語言,寫普通的事物,并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我喜歡這句話,這幾乎也是我的行文標(biāo)準(zhǔn)。我覺得安妮·普魯?shù)恼Z言在這標(biāo)準(zhǔn)上又上升了一階,是升級版。

  田 耳:安妮·普魯可能是奇詭的語言,并不普通,這可能被譯者消解了。而且,體現(xiàn)為文字又那么實在,甚至顯得滯重,不復(fù)一般人夢境的輕靈。很想知道她日常寫作的狀態(tài),在枯燥的寫作中如何自我激勵,肯定有一套很安妮·普魯?shù)氖址ā?/span>

  湯成難:奇詭而準(zhǔn)確。

  田 耳:然后再聊一下梅羅吧,這在安妮·普魯小說中是為數(shù)不多的成功者。奮斗一生,遭受苦難,也有幾次意外的投資成功。回鄉(xiāng)之旅,至少他買二手凱迪拉克可以毫不費力。這在安妮·普魯?shù)墓P下并不多見,她小說的主人公往往是一輩子不停地失敗,但還可以像半剝皮閹牛一樣狂奔。

  湯成難:這應(yīng)該和她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生活方式有一點關(guān)系,這樣的文字及風(fēng)格與西部牛仔生活相得益彰。“一筆將人物帶至邊緣,再作勢讓人物超越極限。”

  田 耳:所以我感佩的是,她一直把苦難寫出一種狂歡的氣質(zhì)。她筆下沒有弱者,西部似乎也容不下弱者,不管你魁梧或者半殘,都勢必剽悍一生。

  湯成難:是的,力量。這是我從她小說中感受到最強烈的。梅羅車禍后,買了一輛二手的凱迪拉克,不盡理想,猛轉(zhuǎn)方向盤時會往一旁狂沖,他想回程再買一輛。此處強調(diào)了一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和結(jié)尾部分車陷在雪地里,沒有電話,車鑰匙被鎖,看見閹牛等,形成某種反差。是不是寓意人在自然面前的渺???童年總有對應(yīng)此生的力量或陰影,并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田 耳:是啊,這么強悍的一個人,在小說結(jié)尾的部分,卻是寫他的無力,一步一步陷入絕境,直到看見閹牛。這種無力感,其實現(xiàn)在我們更為強烈,因為以前生計維艱人們來不及有太多自省,但現(xiàn)在我們越來越承認自己的無力和恐懼,雖然身體沒檢查出任何毛病,很多人也在擔(dān)心自己身體突然一天崩潰,即所謂的“疑病癥”。安妮·普魯筆下人物決不會有疑病癥,他們可能下一秒就死,這一秒仍然歡快地活。我感覺她不是那種旨高辭遠,迫使讀者洞微燭幽的作家,閹牛也許不是寓意,就是一種自然的描寫。梅羅回鄉(xiāng)最后的一段遭遇,或是我們每個人最后的行程——你最不濟的時候,看見的不過也就是必然看見的東西。安妮·普魯筆下一系列在底層掙扎的人物,都是敢于抗?fàn)?,他們的體認往往是:既然我們無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么何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我在安妮·普魯筆下看到的更真實的一面,向死而生的態(tài)度。像故事里那個錫頭人,腦袋里一直插著鍍鋅鋼板,但依然生猛健旺地活了下去。

  湯成難:安妮·普魯?shù)男≌f,或者說她的文字像粗糙的麻布,但里面有童真,有最原始的生命力。

  田 耳:不光這一篇,這整本短篇小說集里的人物,都是飛蛾撲火一般擁抱生活、愛情和任何微薄的希望。像《腳下泥巴》里的戴蒙德,像《孤寂海岸》里那一幫靠征友啟事擺脫孤獨的底層婦女,他們大多時候是不能干什么偏干什么。梅羅稱得上是成功人物,年輕時候離家,基本與親人失去了聯(lián)系,投資也有得手,多次結(jié)婚也有不少艷遇,他應(yīng)該算是鄉(xiāng)黨或者親戚里的體面人,但一直拒絕回鄉(xiāng)。這次回來奔喪,他不停地回憶當(dāng)初為什么要離開,是什么促使他離開。這里提到老頭的女友——他還是小孩時,那女人就給他講故事,包括半剝皮閹牛的故事,后面他到二十多歲,那女人把他兩兄弟還有父親三人玩得團團轉(zhuǎn),顯然就是他的性啟蒙老師。他認識到外面大有天地,有各種各樣的機會和女人等著自己……可是兜轉(zhuǎn)了一輩子,終于在一個寒冷雪夜回歸,故家已如遺跡一般不太真實地存在,這時候他又看到那頭閹牛,終而復(fù)始,故鄉(xiāng)總有什么東西迎接他宿命般地回歸。

  湯成難:有許多細節(jié)值得回味,描寫父親的女友外貌和形象,“看她啃得血跡可見的手指,指甲咬得幾乎見肉,她頸部的血管盤錯如絲,上手臂披覆著長毛,嘴里叼著煙草……刺得她瞇起野馬般凸眼”。很有意思,看起來很夸張,但又讓人覺得真實。梅羅經(jīng)過車站飯店時,作者寫道:“是六十年來第二次抵達,上一次是離開農(nóng)場,經(jīng)過這兒。在車站餐廳點了牛排,鮮血流散在白盤子上……”他的記憶慢慢復(fù)蘇。每一個人都有權(quán)利隨時離開、遠離自己的過去,但那些在你生命里留下過傷痕的東西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它一直保持新鮮,甚至是非常生動地定格在那里,你只要回頭,它就會出現(xiàn)。還有一個細節(jié),梅羅在旅館睡了一夜,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置身農(nóng)場房屋,但室內(nèi)家具被搬運一空,院子里有身穿骯臟的白制服的軍人在激戰(zhàn),大炮聲震天動地,震破窗戶玻璃,地板四分五裂。分崩離析的地板下,他看見幾個鍍鋅鋼澡盆,裝滿凝結(jié)成塊的黑色液體。鍍鋅鋼澡盆,凝結(jié)成塊的黑色液體——這是父親的女友講述錫頭對閹牛剝皮的場景,我覺得這個細節(jié)設(shè)置得很巧妙。

  田 耳:我對安妮·普魯這個短篇集中多篇小說的印象,也是這樣。她的小說總體上是放開的,有如我們生命的走向,每個人的精心也抗拒不了意外,這些人物,他們的處心積慮與順其自然必然在各自生命意識里合體。它不一定有個主旨,細節(jié)的象征應(yīng)該都不是刻意,是寫到細部順手一帶,便有各種象征和暗喻草蛇灰線般指引著情節(jié)推進。安妮·普魯更大的樂趣應(yīng)在于講述,她的講述非常富有行動性,順勢綿延。這一篇,就是寫一個人宿命的一生。安妮·普魯在前言里面說,寫這篇小說有兩個源頭,一個是冰島民間故事《波杰爾的雄獸》,或許這就是小說中半剝皮閹牛的故事;另一個源頭是應(yīng)自然保育聯(lián)盟之邀寫一個短篇,必須與自然保護區(qū)有關(guān)……就是說,這是一個定制的小說,和我們國內(nèi)作家一樣,她也接受定制。安妮·普魯?shù)娘L(fēng)格似乎適合這種定制,她的人物形象統(tǒng)一,環(huán)境場景統(tǒng)一,只要定制的要求在這個框架內(nèi),她就能寫。當(dāng)然,同時也看出來,定制方也給了她足夠的自由空間,和我們當(dāng)下的一些定制寫作容易主題先行完全不同。

  湯成難:這部短篇集以懷俄明命名,以懷俄明為主題,“定制”的小說能寫得如此高級,很讓我這樣的寫作者敬佩,很多作家的短篇集,往往作品質(zhì)量參差不齊,只有極少數(shù)作家能達到一個統(tǒng)一藝術(shù)高度。

  田 耳:所以我懷疑,這根本不是什么定制,而是安妮·普魯一種社交的、客套的說法。這都算定制,那什么還叫創(chuàng)作?她的短篇集之所以篇篇動人,成為許多作家的枕邊書,首先就是藝術(shù)上的精湛,她是真的下了笨功夫。她的寫作,實打?qū)嵉刈晕蚁闹?,每一頁都有原?chuàng)性的詞語和金句,真是貨真價實的良心制作。有個書評人寫了一本評論集叫《刻小說的人》,看到“刻小說”三個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安妮·普魯,雖然這本評論集里沒有提到她。

  湯成難:近幾年有一個比較熱的字:喪。自然會讓人想到一些作家,比如太宰治、白石一文等等,安妮·普魯?shù)男≌f好像是“喪”的對立面,這使我想到海明威,他們有共同的特點,力量感。

  田 耳:看安妮·普魯?shù)男≌f,我總是想到海明威的那句名言:你能夠消滅他,但你就是無法將他打敗。除了力量感,我還得說我在她小說里看到生命張揚的意志,看到一種與苦難共舞的狂歡精神?;谶@一點,我看她的小說也不會透不過氣,而是有一種暗自的爽,看著那些大義凜然奔赴絕境的人,真的是沒有槍戰(zhàn)(偶爾也有)的西部片。

  湯成難:覺得安妮·普魯深諳暴烈美學(xué)之道。

  田 耳:以前的小說寫苦難總有飽滿的情緒,而現(xiàn)在我們寫都市、寫白領(lǐng)、寫當(dāng)下生活,卻是病懨懨、沒精打采。這讓我想起倫茨在《雷曼的自白》那篇小說里寫到的:短缺的年代是最美好的年代,在過剩的年代,幻想就是會死去,沒什么要求我們?nèi)ニ伎肌⒚半U,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湯成難:我之前說,讀這本小說集我做了一些筆記,很多句子令人回味無窮,對于寫短篇小說的我來說,很值得學(xué)習(xí)。小說集中,除了《斷背山》,安妮·普魯幾乎沒有直接描寫愛情,在懷俄明的艱苦荒蕪之中,愛情必須退居其次,甚至家庭之間的親情也必須裹以暴雪和荊棘,它們都必須被人的欲望和環(huán)境切割得支離破碎,用傷害、爆裂、死亡開始或結(jié)束。只有《斷背山》是個例外,安妮·普魯表現(xiàn)出女性柔情的一面,文字依然簡潔粗獷、充滿力量,將這個故事寫得悠長深遠、回味不盡,讀到結(jié)尾我很感慨。這就是我們真實,緩緩而漫長的人生。誰能用如此粗暴的文字,寫出如此撕心裂肺的愛情呢?

  田 耳:《斷背山》實在是個異數(shù),在安妮·普魯?shù)恼麄€場域,似乎容不下細膩的感情,縱有,也得以一些極端的方式表達、呈現(xiàn)。

  湯成難:不過有一點我很好奇,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答案。寫作對于我,或者說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也是一件體力活,年齡越來越大,越感到體力不支,安妮·普魯五十多歲還能寫出這樣一批有力量的小說來,力量從何而來?

  田 耳:我和不少作家聊過這問題,甚至有八〇后作家,寫十幾年,就幾乎寫空了。我二十來歲時候確實干了幾種工作,以此主動地、有意識地積累寫作材料,所以我的作品一直被人評論為生活功底扎實。但我明顯感到余額不足,需要再去尋找資源,卻發(fā)現(xiàn)總離從前那種生活一步之遙又難以達到。其中已有了許多“放不下”和“回不去”,最近一年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回到自己從前的生活,葆有好奇、敬畏,并不斷地得到發(fā)現(xiàn)的喜悅。

  湯成難:我讀你的小說,也有這種感覺,生活功底扎實。我覺得這里既有作家本身的寫作天賦,也有對生活的細微觀察,以及“主動地、有意識地積累寫作材料”。

  田 耳:看到安妮·普魯,看她文字,除了上述所有的褒義,還有豐富性。你知道這個女人真是寫作材料領(lǐng)域的土豪,她可以源源不斷地寫下去。她的短篇肯定極難寫,但你會覺得她并不是痛苦,她是有生理性的快感的。她得用緩慢、慢工細活保證每一個局部的精度,或者說,她得用緩慢來控制、延長這種生理性的快感。

  湯成難:是的。不過她寫得并不算多,對文字謹慎和敬畏。她說短篇小說非常難寫,十分謙虛?,F(xiàn)在她已經(jīng)八十高齡了,還在寫,我很想知道歲月在她身上,在她的文字上有沒有產(chǎn)生作用,是不是依舊狠,冷峻,充滿力量,我很想讀讀她現(xiàn)在的小說。

  田 耳:她今年又出一個長篇,叫《樹民》。迄今她譯過來的也就四個長篇一個短篇集。早期幾部作品沒有譯過來,她的寫作可能《船訊》以后才成熟??傄羞@么一個過程,她的文字有足夠厚重的包漿,真不是從天而降,一蹴而就的。

  湯成難:我甚至覺得她不是像我們坐在書房里寫作,而是站在混著泥水的斗牛場,或者鋪滿大雪的斷層山坡。

  田 耳:就是說,她的影像記憶能力超乎尋常,頭腦中圖像畫面豐富。她對這圖像畫面做文字轉(zhuǎn)換又異常精準(zhǔn),所謂的神來之筆,大概就是超出預(yù)期的那種精準(zhǔn),這也構(gòu)成小說寫作極為高級也極為隱秘的一種快感。小說中,她總是羅列一串串專有名詞,這使我想起《百年孤獨》開篇時的一句話:一切尚未命名,提到時還要用手指指戳戳。她的羅列,何嘗不是一種命名并指指戳戳,平常的風(fēng)物經(jīng)由她眼睛和大腦,轉(zhuǎn)換成一種奇觀,一種壯美。

  湯成難:還有一種陌生化,有明顯的地域色彩,場景的陌生化和人物的陌生化。讓人眼前一亮,又不那么輕易接受,需要消化一下。這種陌生化包含著無限的內(nèi)容。

  田 耳:所以這是一本真正的短篇集。它不是拼湊,它的每一篇彼此參差又暗自應(yīng)和。真正的短篇集比成功的長篇和中篇更少,是書架上極為稀缺的品種。而且,像我們長年寫作能有這種認定,真正的短篇集是開門見山的,不像長篇、中篇是否成功那樣,必然具有爭議。

  湯成難:是的,這個集子里每一篇的風(fēng)格,都那么統(tǒng)一又那么迥異。今天聊完,我打算把其中幾篇再讀一遍,尤其是你喜歡的《孤寂海岸》。我對她的文字有了一點新的認識,你的解讀對我有啟發(fā),我覺得收獲挺多的。

  田 耳:小說難在開頭,短篇集是要多個開頭,從迥異寫到統(tǒng)一,比一個長篇的敘述穩(wěn)定更難以把控。今天也是效率極高的一天,恕我想到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湯成難:挺開心,讀到喜歡的小說,再遇到同樣喜歡安妮·普魯?shù)娜?,即便表達得有點啰唆或詞不達意,但能感到一種傾訴的快樂。

  田 耳:別客氣,我們算聊得輕松的,幾乎沒什么引用,我們把“商兌”變成了“聊天”,這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