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X子川: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隱藏著文學的萌芽

來源:《文藝報》2021年7月28日5版 (2021-07-29 09:14) 5957848

       我的所有的不確定性,不是在“未來”,也不是在“后來”,而是在“現(xiàn)在”

  子 川:與你相識這么多年,看了你這么多小說,卻一直沒有坐下來聊過小說。有我不擅言辭的緣故,也有為自己找托詞——不想讓別的因素影響閱讀小說文本的單純度。往深處想一下,還是自己問題更多。我口訥,現(xiàn)場反應常常慢半拍。再就是問與答,有個主動性與被動性問題。事實上,一個訪談或?qū)υ捘芊窳牡昧鲿?,設問者責任重大,故,此前所參與的各式訪談和對話,我都會選擇回答而非設問。

  范小青:我們相約做訪談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這是一種最最放松的相約和等待,沒有壓力,沒有任務,沒有時間,甚至沒有明確的目標,談了干嗎?不知道,無所謂。真的很自在,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卻又始終在心上?,F(xiàn)在終于等到你將訪談的內(nèi)容發(fā)給我了,一看,還真是腦洞大開。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訪談,這是一個獨特的新鮮的訪談,沒有問我問題,或者說,你的問題感覺像是你在自言自語,自說自話。那么很好,我也喜歡自言自語自說自話,寫作本來就是自言自語自說自話,我們就開始這樣的奇異的文字之旅。

  子 川:可不可以先試著就幾個語詞交流一下?作為熱身,然后再切入正題。我想先說“后來”。后來與未來不同,未來是不確定性的時間指向,甚或沒有具體內(nèi)容,有時更多只是一種主觀的向往。“后來”則是一個時間副詞。1995年,《作家文摘》選了一篇我寫你的文章,結尾有“浮在未來洋面上的島嶼”這句話。相對于1995年,今天是未來,時間概念并不確定,而今天作為1995年的“后來”,則是確定的。

  范小青:關于“后來”和“未來”,我在小說中經(jīng)常用到“后來”,卻很少、甚至恐怕從來沒有用到過“未來”。我的所有的不確定性,不是在“未來”,也不是在“后來”,而是在“現(xiàn)在”?,F(xiàn)實生活中的不確定性,來自于時代的巨變,許多我們確信的東西,變得面目全非、甚至十分可疑,許多我們信仰的東西坍塌了,我們正在重建,但是重建會是怎樣的結果,不確定。

  回到1995年,你那篇文章里的那句話,“浮在未來洋面上的島嶼”,我當年抄在了我的筆記本上,雖然沒有和別人說過,不大好意思說,但心里肯定是歡樂的。再仔細一想,既然是浮在“未來”洋面上的,“現(xiàn)在”看不見,“后來”也看不見,那還“樂”個啥呢。我想,更多是“樂”的那種知己感,有一個人那樣議論我的小說,真讓人飄飄然。雖然我們誰都不知道它會不會浮在未來的洋面上,也不在意它會不會浮在未來的洋面上。

  子 川:現(xiàn)在說說“感覺”。感覺是一個老詞。我最初接觸這詞,是剛恢復棋類競賽活動的1973年,我重新走到棋類競枝賽場。記得有個高手在邊上評價棋手的訓練對局,時不時就冒出這句:這步棋感覺好!說的是棋感。棋感好,指的是什么具體內(nèi)容,當時其實不大懂,只是“感覺”這詞用得特別,心下對高手崇拜得很。

  范小青:“感覺”這個詞,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被用濫了,用遍了,但是無所謂,用得再濫,用得再多,“感覺”仍然是“感覺”,是上天給予人類的特殊的珍貴的饋贈。

  子 川:小說家的感覺其實是一種對分寸的把握。小說家有點像大導演,不僅要布置場景、劇情、演員的分配與臺詞,甚至還要顧及臺下觀眾的反應等等等等,一切都得在他拿捏之中。拿捏什么?分寸。因此,傳遞出來的能夠感知的藝術感覺,來自于作者拿捏的分寸。這其實是非常非常難的事,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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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小青:這是高要求。寫小說的時候,固然會要考慮東考慮西,希望周全,希望把分寸把握好,拿捏得當。但正如你所說,這是非常難的事情,有時候完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像跑步那樣,看到前面那根勝利的紅線了,但就是沒有力氣再沖上去。有時候會有很強的無力感,也就是說,思想達到了某處,作品卻在下面徘徊。有無力感,也不是什么壞事,至少說明你已經(jīng)想到些什么,那么你就有了努力的方向,你就會去設法增加你的力量,向著那個方向前行。

  子 川:讀了你很多作品,但我在很長時間里并沒有寫讀后感的打算。我不是評論家,想吃評論家這碗飯,不容易,何況我原就不是科班出身。再就是寫你的文章太多,有許多“大手筆”在做你的文章,我哪敢班門弄斧?然后是我也還沒有找到一種可以寫出別人沒有的閱讀感受的寫法,也不敢相信自己會一篇篇寫下這么多。

  范小青:說實在的,別說你自己沒想到,其實我更沒有想到,幾年里你竟陸陸續(xù)續(xù)寫出了這么多篇我的小說評論文章。記得第一次看到的是那篇《當精神價值被消解》——也可能記憶有些誤差,但確實是比較早的一篇吧。那篇讀罷,是很驚訝的,但是感動更大于驚訝。感動于你讀作品的專注和深入,感動于你讀作品時變被動為主動的能力,感動于你對于我的小說的那種執(zhí)著的甚至有點固執(zhí)的深入肌理的剖析。

  這是一種解讀的超越,或者是超越的解讀。我的小說,我自己知道,如果不是用心地專注地讀,不是真正地走進去,別說超越的解讀,即便是普通的閱讀,也不一定能夠讀出意思來。正如我自己常說的,我的小說通常真的不適合改編成電影或電視,我的東西都深埋在文字之中、對話之中,解讀出來,是相當難的。但是你解讀了,剖析了,甚至大大超越了我寫作的初衷。

  小說中有一塊玉蟬,也確實有“纏”的意思,但可能僅僅是情感的糾纏,你卻認為小說除去愛情的糾纏,還有生與死、得與失、虛與實、真與幻、過去與當下、精神與物質(zhì)的種種纏繞。你是胡亂吹捧嗎?好像不是。我自己再回頭讀它的時候,知道里邊確實是有“生與死,得與失,虛與實,真與幻,過去與當下、精神與物質(zhì)”的種種纏繞。

  子 川:第一次寫成讀你小說的文章,從《你要開車去哪里》開始。此前,讀你小說,幾乎都能讀到一些有意味的東西。讀有所得,是讀書之所以讓人興味不衰的理由。讀有所得的“得”是碎片式,且完整寫出小說印象也不是純粹讀者該做的事。可這篇小說讀后,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敘寫愿望,或者說,此前我已經(jīng)積累且壓制了許多這樣的愿望。不記得是誰說過:“等有一天,最后一個零件裝好。”想必此前我只是在那些所“得”碎片中,不停地尋找我想要的零部件,期望組裝出器物。到了這一天,才發(fā)現(xiàn)終于找到了最后一個零件。

  范小青:我自己很清楚,我的小說不太適合被評論,或者換個說法,評論我的小說,有點不合算,比較費勁。別人寫小說,都是往高處走,我有時候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往低處走,至少,在應該高潮迭起的時候,我甚至會故意壓抑下去。這似乎是我一貫以來的寫作習慣,努力地寫呀寫呀,努力地往前推進呀推進,終于到了關鍵的時候了,一切應該清楚了,可偏不說清楚,甚至偏不說,一個字沒有,到了高潮的部分,突然就戛然而止,叫人嗚啦不出(吳方言),就是不痛不癢,哭笑不得,叫人心里不爽。

  這不是在自黑,真的是我寫作時的狀態(tài),所以這樣的小說,要想剖析它,分解它,是有相當難度的,讓我自己來談自己的小說的話,我肯定寧愿重新寫另一篇小說去了。

  瞄準生存困境,對社會變化在歡呼的同時,保持一種警覺,這是從生命的本質(zhì)出發(fā)的。

  

  子 川:《短信飛吧》寫當代機關生活。寫當代機關生活的小說在你近期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比重還不小。小說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人們習見、為之麻木而無動于衷的當下生存狀態(tài),至少有著兩個層面的悖謬:一是現(xiàn)代科技的進步與發(fā)展,已經(jīng)扭曲甚至完全顛倒科技應用服務于發(fā)明者的初衷。當現(xiàn)代科技應用扭曲了生存的本旨,當人們被一些東西無情吞噬,這時,“去看一個人前前后后、反反復復、轟轟烈烈的生命,像不像一個正在消失的笑聲?”對了,這篇讀評文章的標題就叫《一個正在消失的笑聲》。顯然,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荒誕與悖謬,一個作家應有警覺與責任,在你的幾乎所有抒寫現(xiàn)實生活的小說中都有充分的體現(xiàn)。《夢幻快遞》和《五彩繽紛》也充分顯現(xiàn)了你的這一特點。

  范小青:在時代大潮中,人是渺小的,無力的,被裹挾的。社會變革,舊的將去未去,新的將來未來,這就有了裂縫,一不小心,我們就掉進裂縫中去了。甚至可以說,你再小心,也避不開這樣的裂縫。因為新與舊,這不是你的個人行為,那是時代和歷史。一個弱小的個人,在荒誕和悖謬中,內(nèi)心其實是很蒼涼的,滿心滿腹的無力感。

  子 川:如今,似乎已經(jīng)很少有人能從生命本質(zhì),從社會發(fā)展趨向,揭示現(xiàn)代生存的困境。你的小說卻始終瞄準生存困境以及繁殖它們的當代生活的種種悖謬,通常人們在這些悖謬前幾乎無一例外地束手無策。當我在小說中看到“無論誰是誰非,最后鳥屎總是要拉在我們頭上的”這句話,特別能感受到一種張力。

  范小青:瞄準生存困境,對社會變化,在歡呼的同時,保持一種警覺,這確實是從生命的本質(zhì)出發(fā)的。如果社會的發(fā)展和變化的紅利,最后不是落在人的生存和存在這個根本問題上,或者說,人們在獲得紅利的同時,也遭遇了困境,那么我們的文學作品就有了不同的著眼點。

  子 川:泡沫行將破滅之際,五彩繽紛是其最后的色彩。我不知道《五彩繽紛》這個小說名,是不是包含這層含義?開卷時我想過這個問題,掩卷時便豁然開朗了。小說固然跌宕起伏,曲折迂回,不乏繽紛之雜,但作者用“五彩繽紛”來做這篇小說的標題,其實有深意,有一種反諷在其中。

  范小青:有的小說的標題,是用心用力想出來的,甚至到了搜腸刮肚的地步。也有的小說的標題,卻是靈光閃現(xiàn),突然而至?!段宀世_紛》無疑是后者。既然是突然而至的,那其中的含義,可能作者自己也不是想得很明白,或者說沒有來得及想得太明白、太清楚。正如你所說,不知道《五彩繽紛》是不是包含著泡沫破滅之際的最后色彩這層意思,這個真沒有。沒有想那么多那么細,沒有來得及,當五彩繽紛四個字突然冒出來的時候,一陣驚喜,就是它了。

  子 川:進城打工的兩對小夫妻(準確的表述是未婚先孕的兩對戀人),陷入同一個怪圈:當事人辦證結婚的先決條件是必須買房,而本城的買房政策是必須先持有結婚證。這兩個“必須”是互相纏繞卻解不開的死結。

  范小青:這樣的死結,在新舊交替的過程中,遍地都是。我們知道,目前我們所處的這個進程,舊的規(guī)則正在打破,但還沒有完全打掉,新的規(guī)則正在建立,但也沒有完全建立,于是新的和舊的糾纏在一起,成了死結。

  子 川:這四個短篇的讀評,我差不多是一口氣寫下的。這期間你寫了不下幾十篇關于當代生活的小說。我選擇的這四篇,它們指向當代生活的不同現(xiàn)實內(nèi)容,大背景相同,所揭示的都是現(xiàn)代生活的生活場景與意識流動,以及其中滲透出種種悖謬的現(xiàn)實行為,都是一些讓人掩卷之后揮灑不去的糾結。

  范小青:我的寫作的敏感點就在日常的平凡的生活之中,所以平時總覺得可以寫的東西很多,生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都袒露著或隱藏著文學的萌芽,都會讓你激動,讓你欲罷不能,不寫就難受。正如你所說,我的這四篇小說指向當代生活的不同現(xiàn)實內(nèi)容,大背景相同。如果再歸納一下,我的近十多年的小說,還可以排列出更多的當代生活中的不同現(xiàn)實內(nèi)容。那是真正的五彩繽紛。

  子 川:讀了《哪年夏天在海邊》,我在《海天一如昨日》的開頭寫道:“在電腦里敲出‘哪年’二字,我已經(jīng)沒有了最初的恍惚。”是的,我記得在《收獲》上第一次讀到這個短篇,我就有一種被海浪晃悠的感覺。

  范小青:《哪年夏天在海邊》是一個寄托在愛情故事上的非愛情故事,我最近也重新讀了一遍,里邊幾乎所有的情節(jié),正如你的感覺,都是在海上顛簸搖晃。試想,你在海上航行,遇到了狂風巨浪,你還能看清楚什么東西?

  子 川:《哪年夏天在海邊》的“哪”字,一開頭就丟一個包袱。小說開頭寫道:“去年夏天在海邊我和何麗云一見鐘情地好上了。”這里,“去年夏天在海邊”,其確鑿的時間坐標是“去年”,而非不確定的“哪年”。

  范小青:其實生活更多的是真實的確定的,但是因為現(xiàn)代生活過于光怪陸離,我們碰到的人和事太多太多,我們接受到的信息或真或假,以假亂真,亦真亦假。于是,明明是真實存在的生活,卻變得恍惚,變得朦朧。現(xiàn)在好像談既視感的比較多,其實從理論上說,既視感和人的大腦結構有關,明明是第一次到的地方,你卻感覺以前來過,明明是一個陌生人,你卻覺得什么時候見過。

  子 川:印象里,你專門寫感情糾葛的小說不太多。這個小說讓海天成為一種象征,愛與情,是永恒的生命主題,如同海天,永遠一如昨日。海之上,天之下,蕓蕓眾生,不同時代,不同環(huán)境,不同際遇,不同的價值取向等等,任它有千般萬般不同,愛與情,始終嵌在具體生命中,逃脫不了,仿佛是總也走不出的凹地。

  范小青:我確實較少寫感情糾葛的小說,即便有寫,也都是比較含蓄的,或者就是借著感情糾葛表達其他想法。

  子 川:當你借助小說主人公的夢境寫道:導師說,“我只給你設計了一次婚外戀,你超出這一次婚外戀,程序就不夠用了”。我說,我哪有。導師又說,“是為師的三年前遠見不夠,現(xiàn)在看來,我們的預測遠遠趕不上社會的發(fā)展速度啊。”我笑了。有一種特別贊的心情,如果我喜歡直接交流,當時也許會給你打個電話??晌疫@人口訥,這一點上,我挺自卑。我沒有直接用語言表達出此在的閱讀感受,一切只能借助碼字,我自己都覺得我這人太索然無味。當時試圖表達:做小說做到這個份兒上,你真讓人服氣。盡管這還只是此小說中一個閑筆。

  范小青:知音難覓。你的這個笑,真是十分的會心呵。寫與讀之間,如果常有這樣的會心,寫的人的情緒和干勁,還會增添十倍百倍無數(shù)倍。

  子 川:還有已被廣泛使用到計算機之外的清零,用得也很特別。讀到這里,也讓人聯(lián)想許多。機器或程序是可以清零的,至少我們目前了解到的自動化程度是這樣。具體生命顯然是不能用清零來還原。小說中,這依舊是閑筆。

  范小青:如果閑筆都是有意義、有張力的,小說會更豐富,更值得往里開掘。我努力。

  子 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特別容易被你的小說撥動,挺奇怪。我有時甚至很想有一個同樣喜歡你作品的讀者,能與我互動交流閱讀體會。你寫小說的過程包括后來,我們從未直接交流過,事實上,在小說審美創(chuàng)造與審美接受方面,我和你的共振度,或可視作讀者與作者之間,似有某種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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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小青:這里當然是有共振,有合謀。但我覺得還有一點也是同樣重要,那就是純粹。純粹地讀,純粹地感受閱讀小說的感受,純粹地談讀后的感想?,F(xiàn)代人的特征就是功利。而且對于功利的理解又非常的單一:對我什么有用?我也真的很想和你交流:你這么認真、細致、深入、不厭其煩地讀我的小說,并且費了許多時間,許多精力寫文章,這對你有什么用?我也只能用“純粹”兩個字來回答。

  子 川:小說從一開始就在找人,找呀找,人沒有找到,找人的人卻成了精神病人。這是一個悖論。也是一個隱喻:當人們想找到自我,竟然成為非我。小說最后以精神病院逃逸者來破局,或以此為故事的結局,作者是不是也像我此時的心情,其實有點難過。我又把我和你拉扯到一起。

  范小青:其實小說中的主人公到底是不是精神病,并不是問題最關鍵處,我自己倒不認為他是個精神病,他只是以為自己是精神病,因為他覺得一切的一切都不對了,那肯定是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其實呢,是誰、是哪里出了問題?問題不在他。

  遺憾不僅是寫作也是藝術永恒的話題,也是人生永恒的話題??邕^了這個半步,另一個半步又在面前了。

 

  子 川:長篇《赤腳醫(yī)生萬泉和》我讀得更細一些,當時還記下一些讀后心得,并草擬一個文章標題——《隱蔽之花開在秋風里》,遺憾的是這篇文章后來成了收拾不好的爛尾工程,我很沮喪。

  范小青:這個標題是你的詩句啊,很打動人心的。雖然爛尾,雖然我也沒有看到這篇文章,但是它已經(jīng)走進我的心里了,已經(jīng)在我的心里開花了。

  子 川:長篇小說《香火》與《赤腳醫(yī)生萬泉和》的敘事時間背景相近,但隱含的意旨與內(nèi)涵明顯不同。“香火”的字面義涵蓋的內(nèi)容,不僅在于它揭示超越生死的一種文化圖像,還在故事的后面承載很多文化的根性?!断慊稹酚幸环N極為特殊的敘事姿態(tài)。這一特殊的敘事方式,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閱讀者的閱讀習慣。在小說現(xiàn)實中,跨越生死邊界始終是一個難題。雖有魔幻小說在前,有穿越小說在后,它們在穿越或跨越生死邊界的問題上做出了一些嘗試,然而不管是哪一種,其生死邊界始終是清晰的。《香火》不是一部單純打破或跨越生死邊界的小說,而是一部根本找不到生死邊界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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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小青:也許,我在寫作的時候,我的思維只是停留在打破或跨越生死邊界這樣的覺悟和境界,但是其實在我的內(nèi)心,一直是有著找不到生死邊界的感受的,這和我的一貫的為文習慣一脈相承。《香火》是到目前為止,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一部長篇,我想說最喜歡,但是一直沒有說,其實真的是最喜歡,只是平時較少用“最”這個極端的詞。

  子 川:說實在的,閱讀這部小說,在人物行為中判斷生與死或此生與彼死上面,我花了不小的力氣。由此,我想到一般讀者尤其習慣于淺閱讀的讀者,未必愿意這樣花力氣去克服閱讀上的難度吧。說到難度,寫作的難度與閱讀的難度,對于寫作者而言,同等重要。雖然難度并不等于厚度與深度,但寫作的難度之所以可貴,正如人生道路,難走的路與易走的路,其不同走向一目了然。閱讀的難度對于一般閱讀者來說,具有挑戰(zhàn)性。有時,因為沒有充分的完全的閱讀,而忽略小說題中之義是常見的事。換一個角度,難度寫作也是好作品經(jīng)得起一讀再讀的原因。《香火》是一個難度寫作的典范。

  范小青:在《香火》出版后的不久,我寫過一篇關于《香火》的小文,今天再回頭看看,仍然是有感覺的:“但是事實上,一直到今天,作為《香火》的作者,我心里對于《香火》的想法,卻始終還沒有定型,始終沒有十分的明確、甚至沒有七分、五分的明確,就像《香火》這部書里,充滿疑問和不確定,在虛與實之間,在生與死之間,我梳理不出應有的邏輯,也歸納不出哲理的主題,很難有條有理地分析這部小說的方方面面。”

  這其實也就是《香火》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創(chuàng)作特點,寫作者時而是清醒的,時而是夢幻的,書中的人物時而是真實的,時而又是虛浮的,歷史的方向時而是前行的,時而又是倒轉(zhuǎn)的。

  許多本來很踏實的東西懸浮起來,許多本來很正常的東西怪異起來,于是,漸漸的,疑惑彌漫了我們的內(nèi)心,超出了我們的生命體驗,動搖了我們一以貫之的對“真實”這兩個字的理解。

  這是我彼一時的思想狀況。

  如果說到閱讀難度,我想,可能這部小說里太多地滲入了我的個人感受。

  子 川:神奇的魅力正在于此:“從存在的意義,模糊以至打破生死邊界是荒謬的。而從文化的意義,每一個活人的身上,都落滿逝者的影子。換一個敘說角度,也可以說是活著的人只是載體,‘替一個個逝者留下影子’。因此,把小說里這些事件與場景,僅僅看成是存在意義的事件與場景,也許是一種誤讀。”

  《滅籍記》是另一部激起我敘寫愿望的小說,還記得在報刊目錄中一讀到這個小說名,就有點興奮,很想一睹為快。把這本書讀完后,我陷入深思,感覺上你似乎有意繞過了一些東西,雖然也能明白你為何要繞過或者說你無法不繞過。小說的第一句話開宗明義:我是個孫子。這讓我聯(lián)想到孫子的弱電管理職業(yè)以及“弱電指認”這個詞。這是一部關于上個世紀的大書。

  范小青:不完整地寫也是寫,留在小說之外的東西,過來人都會聯(lián)想到的。所以不完整,有時候可能也是另一種完整。

  子 川:小說用“滅籍”做書名,緣自一個專有術語:房屋滅籍,意指房屋所有權滅失。房屋滅籍和土地滅籍,說的是物的滅籍。《滅籍記》把房屋滅籍作為一個線頭,隨勢扯出更多的生命意義上、歷史意義上的線索。這也是小說題目特別有張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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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小青:是的,這個小說,不僅僅說的是房屋。滅籍,也不僅僅是滅的房籍。歷史的煙火,生命的意義,靈魂的聲音,都在這里飄散,這個“籍”,是滲透在文字的經(jīng)經(jīng)絡絡里的。

  子 川:盡管我讀過你許多作品,聊到這一段落,依舊覺得自己的閱讀量或閱讀深度都還夠不著。又在補課讀你。你的創(chuàng)作量太大,怎么讀也讀不全。而且,有一些小說讀過后,心里頭枝枝丫丫,卻逮不準,大約自己還沒有讀透吧,回頭再補讀,最近又在讀《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這應當是第三遍讀了。這是一部大書。甚至,我都覺得后窯那地方,很值得你鉆進去,細細啃,不急著換地方。正如我認為《赤腳醫(yī)生萬泉和》很值得研究者鉆進去,細細啃,也不急著換地方,做點大文章。

  范小青:你所說的值得鉆進去,細細啃,不急著換地方,讓我心中猛地一動。確實,寫過《赤腳醫(yī)生萬泉和》,我就換了地方,離開了后窯,但是后窯卻始終在我心里,永遠都在。也許有一天,我又回去了,回去多待一陣,細細地啃,再做文章。

  子 川:再回到短篇吧,你今天的短篇的成功,相對于你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或許來得晚了點,卻極其厚重,非常有價值。在這一時段而非在新時期文學現(xiàn)場。當年,新文學視野還是一片荒原,任何一個建筑物,哪怕一個小窩棚也可能被視作一個建筑標識。今天就不一樣了,且不說已有了一大批成名小說家,文學視野中早已是繁華鬧市,處處燈紅酒綠,高樓林立。這時,靠作品本身贏得如此多的關注太不容易了!

  范小青:燈紅酒綠,高樓林立,有人偶爾看到了一盞不太明亮的燈,很好,燈表示很開心,但是如果沒有人看到,一直沒有人看到,也好,燈它一直在那兒。

  子 川:小時候,我跟我父親在一起的時間相對較多,他跟我說過許多樸素的道理。“衣不爭分,木不爭寸”就是他告訴我的道理。其實,幼時我并不太懂這話的含義,直到今天,我依舊把這話理解成:裁縫活不能有分的出入,木工活不能有寸的出入,寫小說這種活計呢,該以什么尺度來衡量分寸?事實上,有時也就是那么一丁點兒尺度,甚或只是半步之遙。

  范小青:呵呵,遺憾不僅是寫作、是藝術永恒的話題,也是人生永恒的話題??邕^了這個半步,就不遺憾了?NO,另一個半步又在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