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花色,南山可翹楚。國色天香牡丹,的確意蘊大美。
方圓二三百里鮮有牡丹,而楊屯鎮(zhèn)南山牡丹園的天馬行空、橫空出世,可謂另辟“時光隧道”蹊徑,直接把一座古代皇城園林搬到當世,擺放在昭陽湖灘,供人獵艷、觀瞻。呶,本宮的鳳輦擺好了,你愛理不理,愛看不看。
活了半輩子才見識到此傳說奇物,愧對父老鄉(xiāng)親了。說奇也不奇,因它和我小時候蓋的那個棉布被面,花色一模一樣。如今親睹實物,立生親切。滿鼻都是脂粉香。蜜蜂,這小小工匠,拿著小勺子鉆進鉆出為舀蜜、搬蜜忙。這場景竟和五十年前幾無二樣,一時恍如隔世。是寬大無匹的那種,整個時空有黃昏般的破舊發(fā)黃感,像遙遠的油畫,到處斑斑駁駁,你甚至無法撿拾完整的一片。這是頭腦中輕易抹不去的舊世相。那時青春的父親、母親出入稻草、麥草的堂屋、鍋屋和豬羊圈上,木窗欞借助窗扇打破沉默、借助窗口和南風,沿視線切口,吹吸蘇北北部半個天空巨大的藍,吹天地的大玻璃窗,這滄溟幕墻。那時尚不懂透明如此珍貴,少年的我還沒有學會為“因世界透明而落淚”?;蛟S少年本身就透明無比如小蝦米吧。
那時天之穹頂?shù)箍鄣木薮蟮乃{,那樣空曠,干凈澄澈,我幼小的童年、古老的神話都不能將之填滿。野孩子們可以白天夜晚到處瘋玩,天空和大地,都不設柵欄,連黑暗都透澈到底。不像現(xiàn)在整個乾坤從宏觀到微觀都在不斷塌方,把孩子們應該是奔跑著的最美好的人之初,給碾碎,推平。掙扎、嗚咽,所有喉嚨被書山題海撕裂已不能發(fā)聲。
還是回到我棉布的牡丹花,進入它纖維的細紋,隨它一起斑駁,破碎。它是我人之初的生命敘事。秫秸桿夾的房萡子兜不住過堂風,陪著吱吱扭扭黑木門沙拉沙拉響,而那床牡丹花的褪色被子,給出體暖和心暖的卑小撫慰。如今回望,堅硬、凄楚中依然帶著煙火味,舊報紙般柔韌、質感。
假如必須戴幾個面具或披一些東西才能夠在人間穿行,如果不能披起一塊土地,那我就披牡丹花的棉被單好了——它起碼讓我看起來還正兒八經(jīng)像個人樣。丟掉它,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歸程。
來到楊屯,是疼的。拿一座南山無法為我盡止其疼。我的到來,不存在穿越性,更像一場雨事。我蹭蹭楊屯的風,風也跟著疼上一疼。
親眼見證牡丹花走進我的神話、生活,后半生的無憾注定清空許多。
——是那種清朗的清,搬空一座山的空,構建起我生命最基本的哲學。
再一次陷入南山的春天,回到生命土垣,我進一步自卑于自身太瘦削弱小,不能以大樹,只以一棵草的生長,淪陷。
這時節(jié)的燦爛,仿佛決了口的銀河,九天高攬的璀璨在昭陽湖上空頃刻間銀瓶乍裂,奪目光華飛瀑直下,散珠碎玉,春光一線的楊屯只好抖開羅裙,去兜它。
陽光下的楊屯花影與光影交相閃爍,曠世的窈窕不可方物。我接受它四處漲溢的明媚及一溪水袖的細波紋。
撩它。以春風的小鋤,陽光的爪牙,以青翠可人的紅杉樹。
掐掉桃李杏的鳳頭,去掉荼蘼花的草尾,牡丹花來得不急不緩,你能感受到她行步款款的舒展,卻恰到好處卡在春天的c位。
國色天香、雍容華貴,牡丹既出,誰與爭鋒、匹敵?
楚楚動人的花不是一朵兩朵的小家子氣,而是巨大花團、巨幅浪濤從天地盡頭目窮處,撲騰騰拍打、奔涌過來,席天卷地,打濕我的褲管和征衣。各色花都有,平攤開大氣。起臥端坐,如瑤池圣母般自帶威儀,引四方云空嘯動。此刻,我一向推崇的“優(yōu)雅”,只能算是圣母座前的丫頭、老君手下的童子,是完全上不了臺面的了。
那些大紅胭脂或陽春白雪的,層層疊疊的花瓣,金黃的花柱、花蕊,無不惹青鳥殷勤,指天慨嘆!
牡丹真多!古詩里黃四娘家的花蹊一樣無有窮盡。是曲徑通幽的滿蹊,沾著碰著都是花海,引藍天也忍不住低上幾重,探身來嗅、來看。我也恨不得惡狼般咬下幾朵牡丹瓣,就著明燦燦陽光幾口吞下。“冠群芳”是牡丹中當之無愧花魁,情到濃時見深紫,別具一格雍容華貴。是真正大富大貴命,別的花色還真是撐不起這氣場、排場。舉手投足,氣度神韻,無不彰顯皇家紫瑞。
人間有花色,楊屯正翹楚。國色天香牡丹和楊屯一結合,便催生出鄉(xiāng)居無盡的詩意之美。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此一份人間煙火,秒得又妙得,造化也!
不辜負,不虛度,南山牡丹完成了生命最鬼斧神功的表達。該美時就萌呆呆灼灼其華;該走時,就之子于歸,瀟瀟灑灑大撒一回把,此妙境者,古往今來蘇東坡算一個。他難道不是世間獨此一棵的牡丹花?從不被別人征服,他宋詞的詞章只征服人家,古往今來至尊寶,別無分店、獨此一家,能灑脫到這份上,他得在佛前虔敬磕過“人間生、佛鄉(xiāng)死”、幾生幾世的頭啊。
恍惚里,感覺一切都深處虛擬城池,清醒后又感覺不完全是,部分塌陷,并不代表整體消蝕。
塵世確美,但卻鮮有人能接住芳華。若有,也一定是東坡之流,直指事物本體淵源,一個眼神,先秒懂了,再進一步大徹大悟吸收內(nèi)化,從此不再隔昨日黃花、煙籠水紗。
人間虛妄風物這么美,值得一看的實在太多,一雙眼睛哪里招呼得過來。
和富態(tài)的牡丹相比,《紅高粱》里高粱桿一樣挺拔的鞏俐、《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的林青霞,無不是另一種版本的美。那青春明晰的形線、棱角分明的側臉、下巴與側面輪廓構成的幾何美學,刀削斧砍的眼神,沒一樣不銷魂。但不夠致人死。能真正要人命的,天下唯此牡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回頭探看,這得多大魅惑,讓那么多心高氣傲、舉手滅星河之人,一下子就沒了骨頭、脾氣??蓱z了多少諸子蒼生,士子佳人。
“小樣兒,還治不了你?!哪怕自命清高的青龍白虎,在本宮面前不還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嗯哼!”
是到了終舍的時候了。古有牡丹亭,今此昭陽墟,沛北之昆侖。隔數(shù)百年光陰得此佳遇,從此兩袖一甩,不看星河荒城。
載《歌風臺》2023年3期,編輯:郭世明
張裕亮,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日報》、《遼寧青年》、《西安晚報》、《青年文學家》、《青海湖》、《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黨的生活》和美國《新大陸》周刊等刊發(fā)散文、詩歌1000余篇(首),出版30萬字散文集《塵埃若定》1部,有作品獲《詩刊》社、安徽作協(xié)等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