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母親扇著耳光。近乎瘋狂而又暴烈。每一下,不是扇向我,而是對著她自己又瘦又蒼白的臉頰。
那一刻,悔恨、自責、憤懣在母親的臉上擊打出一道道紅色的指痕,就像重疊地敷上了帶血的掌膜。
那一刻,麻子正在大路上吆喚,誰偷了她家的香煙。從她亢奮的聲音里可以斷定,她臉上每個麻坑一定像注滿了新鮮的雞血,放射著奇光異彩。
那一刻,我蹲在柴禾旁,渾身打著哆嗦,驚恐地望著媽媽扭曲的臉。我怯懦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一刻——我成了小偷。
一
那天,我的母親、丫頭的母親和大翠的母親等人,一直在農(nóng)田里干活。接近黃昏,幼小的我們早就餓得饑腸轆轆了,丫頭拿了個紅薯窩窩頭,里面夾著黑咸菜,有滋有味地嚼著;大翠在她自家鍋屋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吃的,干脆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吞下去,她用袖口抹著嘴巴向外奔跑時,和她母親正撞了個滿懷。
我想我的母親也回到家了吧,于是,向家的方向而去。母親果真在家里。我很聽話地坐在鍋門口的小板凳上,擦火柴,引火燒鍋。母親忙著淘米、往鍋里添水,又把篦子放在鍋里,從堂屋的橫梁上,卸下掛在上面盛饅頭的柳條籃子,挎進鍋屋,把一些饅頭放在鍋里餾。今天的生活依然重復著昨日的安然與庸常。
這時,突然就從大路上傳來吆喚聲,一聽便是麻子的聲音。她說誰偷了她家的香煙,要乖乖地給她送過去,不然,就天天罵,讓那個小偷連他一家人都不得素靜。
你拿她家煙了嗎?母親問。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鍋屋里光線昏暗,母親沒有看清我的表情。她說,可不要拿人家的東西,拿了就送回去。
我懷著僥幸,不承認也不否認。我是極力地想和麻子撇清關系的。
一次,梅子的褂子少了,后來在大連新蓋的堂屋里找到。那時大連家的屋子剛蓋好,還沒有安裝門窗,里面摞著許多剩余的紅磚,麻子一口咬定是我把褂子藏在紅磚上面的,還說她看得真真切切。 一群人都圍著麻子,分享麻子的重大發(fā)現(xiàn)。很有成就感的麻子,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她臉上一個個麻坑因為興奮而膨脹得紫紅油亮。那雙特殊于常人的灰褐色瞳仁,此時閃出綠瑩瑩的光來。我說我沒拿梅子的褂子。她朝我一瞪眼,像極了一個惡魔,就差那兩??膳碌难壑闆]有掉出來砸到我的鼻尖。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和憤怒,從地上抓起一把土,猛地向麻子臉上撒去……母親和一些婦女立刻把我拉回家,我委屈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褂子風波雖然平息,麻子的任意栽贓,卻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無法抹去的陰影。麻子似乎常常用鷹爪般的手指,狠狠地戳著我的腦瓜:就是你偷了人家的褂子!就是你?。?hellip;…從此,我見了麻子,總是躲得遠遠的,生怕再次遭遇她的陷害。
此時,麻子在大路上激烈地叫囂著,仿佛她家的祖墳被人挖了。我很疑惑,只是拿了個空煙盒而已,怎么就成賊了呢!平時,我喜歡收集空煙盒、糖紙等,我對上面的圖案和色彩由衷地好奇和喜愛。當然鈔票和糧票上也有好看的圖案,可是我卻很少能有摸一摸的機會,這些被大人們看得很緊,是他們最稀有的寶貴財富。郵票更是難能可貴了,有人一年、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甚至一輩子都沒收到過一封信,也無法擁有與一封信同樣稀缺的一枚郵票。平時,我能看到的書籍和畫冊少之又少,我只能捧著母親用來夾鞋樣和絲線的厚厚的簿子,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用彩墨勾勒、涂染的關于“白蛇傳”故事情節(jié)的圖畫。母親說,這是她出嫁時,我的一位跛腳表舅為她畫的簿子。這個簿子已被我翻得快要破爛了,我渴望長大了要為母親畫一個嶄新又好看的簿子。
我已收集十幾個煙盒了,大前門、黃金葉、飛馬、豐收、經(jīng)濟、聯(lián)盟等,圖案精美的煙盒盡管很少,但我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就這樣,我終于等到了一只從未見過的充滿魅力的煙盒——麻子家的煙盒。然而,我怎知這華美的空煙盒里面竟隱藏了一觸即發(fā)的毀滅性炸彈,暗含著如此不可控的危險。這不,我衣袋里的空煙盒,還沒來得及整理,麻子就大張旗鼓、搖旗吶喊起來,大有置竊賊于死地之勢。她遠沒我等待一只煙盒所持有的耐心,見沒有人出來應聲,她如被激怒的母老虎咆哮起來。雖然,我沒見過真實的老虎,但不能說我沒見過一只亂咬人的瘋狗。我感覺麻子正呲著利牙向我撲來。我嚇得猛一激靈,把衣袋里的煙盒,趕忙放在了柴禾底下……
母親把鍋臺收拾停當,接過我手中的火棍繼續(xù)燒鍋。往常的我在這時,早就一溜煙跑出大門外了??墒沁@次因為心虛,我不敢出門,而是躲在鍋屋里。母親抓起柴禾正要往鍋底塞,那只空煙盒就掉落下來。母親仿佛抓了一條毒蛇,并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她呼吸急促,一下子癱在鍋門口。我這才知道自己闖下了彌天大禍。我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按在滾開的油鍋里,任其烹炸。
我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期待母親醒來,等待母親對我實施懲罰。盡管母親從未打罵過我,此時,哪怕一陣暴打,我也毫不躲閃。麻子由叫囂變成一輪狂似一輪的叫罵,就像一道道霹靂,無情地劈向母親和我。好一會兒,母親在麻子的狂轟亂炸中醒來。醒來的母親沒有理會我,甚至連看我一眼都懶得看。母親突然伸出巴掌狂扇起來,不是扇向我,而是扇向她自己。母親絕望而又沉痛地對著虛空詰問:往后,叫我咋做人吶?!
痛苦和悔恨撕裂著我的心臟,我所享受的家庭的安詳、母親懷抱的溫暖,瞬間墮入萬劫不復的冰海深窟。我無力地搖著母親的手臂,祈求她的原諒。
二
那天的白天,像往日的許多個白天一樣寧靜。當街那棵老槐樹上,懸掛著的鐵犁鏵頭被孬腰隊長敲響之后,大人們便扛著鐵锨和鋤頭、挑著柳條筐,向著村西的曬伐地而去,為春季洗秧苗做準備。勞動的隊伍奔赴田野,村莊便成了孩子的天下。我和一群伙伴組成戰(zhàn)無不勝的游擊隊,打了一個很滿意的戰(zhàn)役后,乘興爬到南坑邊的桑樹上摘桑葚,又在岸邊扒了幾顆洋姜。這時,遛鄉(xiāng)賣糖盤的叫賣聲傳來,我們便循著聲音來到麻子家西邊的大槐樹下,雖然兜里沒錢,也可一飽眼福,一嗅糖盤的香甜。
賣糖盤的還是那個梳著大背頭的蠻子。他見我們圍過來,放下肩上的挑子,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水,油光微胖的方臉向著我們綻開燦爛的微笑,好似故意露出他那鑲著銀片的大門牙。我們認為他的笑有點不懷好意,據(jù)部分群眾透露蠻子的牙縫里藏著發(fā)報機,是個狡猾的潛伏很深的特務。如果賣糖盤的蠻子來了,萬萬不可靠近。大人們一再向我們提醒,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孬腰隊長為何不把他捉了送公安局,還任由蠻子挑著糖盤遛鄉(xiāng)叫賣?其實,如果我們兜里有錢,也并不把他當作特務,給他二分錢,他會用亮閃閃的小鋸刀,鋸下一條又香又甜的糖盤,滿臉和氣地遞到我們手里,還叮囑我們慢點吃,小心大門牙被粘掉……蠻子的大門牙也許是被糖盤粘掉的,也許是為了安裝發(fā)報機,故意敲掉的,誰知道呢。我們吃第一口糖盤時,還有點顧忌,擔心自己的大門牙真的會被糖盤粘掉。可是,第二口咬下去,大腦早就被奇異的香甜和特殊的口感迷惑了,吃糖盤分明就是一種享受,哪怕是糖衣炮彈,哪怕里面裹著毒藥,也在所不惜??墒沁@種享受,一年也遇不到兩三次。
我們摸著空空的衣兜,有的甚至連衣兜都沒有,生怕蠻子看出我們的窘相,便偷偷地咽著口水,離開了那個對我們不懷好意笑著的蠻子。我們走到麻子家的院子,沒有麻子也沒有院墻的院子,顯得很空闊安靜。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縫隙灑下來,斑駁的光影在地面上緩緩地晃動著,清風拂面,愜意無比。我們很快擺脫了糖盤的誘惑,在樹蔭下開心地踢著瓦片。平時如果麻子在家,我們很少光顧她家的院落。那天我們在麻子的院落里玩了個盡興,直到肚子提出了抗議,才想起應該回家找點吃的了。
我和丫頭、大翠等伙伴經(jīng)過麻子的窗下,看到窗臺上晾曬著四五根香煙和一只空煙盒。那些白桿香煙被水浸濕過,洇出黃色的斑痕。顯然是麻子洗她男人的衣服時,忘記掏衣兜了。那是我沒見過的香山牌香煙,煙盒的兩面,一面是彩云飄飛、山峰俊秀、鮮花爛漫,均以紅色調(diào)為主的圖畫。另一面幾乎被紅紅的色彩完全占據(jù),上方留有一處弧形空白,印著黑色行體字“香山”。這么精美的煙盒真是攝魂奪魄,我不由把煙盒拿在了手中看了又看。我猶豫了好一會,才把煙盒放回窗臺。我仿佛看到麻子犀利而惡毒的眼神,就像兩枚釘子一樣,死死地“釘”著我。然而,對于煙盒并沒有什么特殊感覺的丫頭和大翠,卻不以為然地勸說,不就是一只空煙盒么,喜歡就拿著。于是我鎮(zhèn)定了一下起伏不定的心緒,極力把麻子可怕的目光驅(qū)走,那只空煙盒便成了我的囊中之物……
突然,我的母親站起身來,握住煙盒,向著暮色籠罩的大門外沖去……我不知道母親向麻子說了什么、解釋了什么,回來的母親無力地把大門掩上。那天晚上我們都沒有吃飯,就早早地躺在了床上。盡管母親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抽泣和呻吟,可是那聲音,卻無比清晰,就像一根根細針,刺向我的耳膜,刺向我的心尖。蜷曲在床上的我假裝入睡,不敢動一動,生怕弄出一絲聲響,甚至連我的呼吸,都會驚擾了母親,增加她對我的厭惡以及她內(nèi)心的痛苦。我想,母親開始討厭我了,母親的慈愛從此不會再給予我了。今后,我的命運將因一只空煙盒,而發(fā)生難以預測的曲折、艱辛和磨難。一切的美好對于我來說,將是一種妄想和難以企及;一切的固若金湯,都在面臨著天塌地陷式的毀滅。
我深知自己身上已被貼上了小偷的標簽。我害怕天亮。天亮的時候,人們會看見我,他們眼里的我,不再是可愛的女孩,而是可恥的小偷。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當我醒來,依然是一個明媚、祥和的春天。柔美凈澈的晨曦,如新鮮的牛奶流進屋子,如輕紗鋪在我的小床上。孬腰隊長敲擊的鈴聲和著柔光飄來,勻稱、清脆而悠遠,與從前別無二樣。我的母親也如往常一樣,和丫頭的母親、大翠的母親一起上工去了。
我躺在床上假裝沒有醒來。我深知,母親在一夜之間把我給她帶來的屈辱和痛苦,都像她平時熬制的湯藥,無聲地吞下了。母親只是捧著空空的藥碗,蹙了蹙眉,砸了咂嘴,爾后平靜得如一泓沒有波痕的池水。然而,我偷偷瞇著眼睛瞄向母親時,發(fā)現(xiàn)面容姣好的母親,卻在一夜間蒼老了。從此,我在母親的面容上,無情地刻下了第一道無法撫平的皺紋。那道褶皺又像被埋下的一棵根植,在以后的歲月里如藤蔓一樣恣肆、縱橫,狠命地吞噬著來自母親的養(yǎng)分,并在母親臉上四處蔓延。顯然,在母親的疲憊和憔悴里,那道深深的傷口還在撕裂著,無法愈合。我真怕傷痛欲絕的母親會經(jīng)不住突然的打擊,隨時隨地倒下去。而我,也已不再是之前簡單快樂的自己了,恐懼和自卑蹂躪著我幼小的心靈。我的童年仿佛從此風云涌動、暴雨滂沱。我陷入狂風巨浪的漩渦里,無比孤獨,無法自拔。
三
也許,那懵懂、快樂的天性統(tǒng)領著我童年時的頭腦,來自空煙盒的噩夢,開始像濃得化不開的墨塊,漸漸地,在時間的河流里被一點點地稀釋、沉淀。母親依然愛著我,小伙伴們依然喜歡和我在一起。我也盡最大努力做個乖巧可愛的孩子,希望母親以及所有的人,都忘記我曾經(jīng)犯下的錯誤。盡管這樣,我的耳畔也經(jīng)常會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小偷!這聲音緊緊追隨著我,讓羞恥感再次猛烈地擊中我,讓我成長的腳步踉踉蹌蹌。
其實,大人們也有偷竊行為。我不知道她們是否對自己的偷竊行為深感羞恥。也許一開始,她們并不是這樣的人,她們內(nèi)斂、自尊、端莊,就像我的母親、丫頭的母親和大翠的母親,也許是生活的貧困和沉重,一點點地改變了她們的內(nèi)心容顏。她們生命的潤澤和高貴都被現(xiàn)世的煙塵湮沒,甚至隨波逐流,這也正是她們的尷尬和迫不得已吧。在貧困的鄉(xiāng)村,在食不果腹的時艱里,每當農(nóng)活結(jié)束,她們?nèi)齼蛇~著沉重的腳步回家的時候,很多婦女會在不同的季節(jié)帶回不同的糧食,大豆、玉米、豌豆、麥子、高粱,甚至棉花?;氐郊业哪赣H和丫頭的母親、大翠的母親一樣,第一件事就是把衣袋里的小糧食謹慎地掏出來,她們的喜悅與內(nèi)心的緊張以及身體的勞累,中和成無法擺脫的藥,苦著也慰藉著身心的痛楚。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們借著夜色的掩護,開始驚心動魄、壯烈無比的盜竊行動。
村東的一片田野不是我們村子的,而屬于三里之外的胡寨。每當莊稼成熟,看莊稼的人會在田邊搭起茅草庵,在里面鋪起麥草地鋪,可供臨時休息。麻子是最聰明的人了,點子就像她臉上的麻坑那么多,她會踩點,看莊稼的人一旦不在,便有了可乘之機。她不是獨自行動,她似乎深知罪不責眾的道理。每次踩好點,便偷偷地叫上丫頭的母親還有我的母親等三四個婦女,悄無聲息地潛入夜色籠罩的莊稼地里。不論是陰雨綿綿、星空燦爛還是月光皎潔,她們總不會空手而歸。那稻子或大豆的沉甸與芳香,被她們吃力地背回家園,借著昏暗的煤油燈,慌慌張張地把一粒粒糧食用手脫粒出來,晾在簸箕里,就像一粒粒從她們額頭上墜落的汗珠,隱秘而沉重,淹沒著也漂浮著那些被她們避及的罪惡感。
那時植入我心靈的理念是,母親們的行為都是迫不得已的。她們好像認為自己的行為,沒有破壞某個人的利益,受損失的是公家,公家就像海洋、就像大黃牛,她們從中獲取的只是一滴水、一根牛毛而已。何況她們并非一直都這樣,只有當溫飽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比如旱澇,比如歉收。她們?yōu)榱俗屪约旱挠H人能夠果腹,少一點饑餓的折磨,便毅然拋卻女性的柔弱,蛻變成一個個堅韌的、毫無畏懼的、迎難而上的母親。她們認為只要不被隊長或干部們抓住,只要拿的是公家的而不是私人的,只要適可而止,就不算罪大惡極,甚至可以得到同情和原諒。
那年,收小麥之時,老天一連降了多天的雨水,麥子倒伏,麥穗發(fā)芽,將要到手的糧食在雨水中幾乎全部覆沒,饑餓威脅著人們。孬腰隊長含淚下令麥子放行,每個人都可以到田里把麻花辮似的發(fā)芽的麥子背回家。每家都吃著芽子麥,每家都想擺脫芽子麥的苦澀和黏膩??嚯y的麥季結(jié)束,他們從初夏的播種,一直播盼望著秋收,終于盼來了稻米、大豆、高粱的成熟。在收割這些莊稼下工回家的時候,婦女們心照不宣、不約而同地往家里偷帶些秋糧,孬腰隊長也是睜只眼閉只眼,不去真正地懲罰或苛責任何人。他深知,如果上交公糧后,余下的口糧就不多了,那么就預示著每個社員在勒緊褲腰的同時,還要進行繁重的農(nóng)活勞作,到最后很可能就支撐不住,不僅影響生產(chǎn),也漫漶了人心;還有,誰家沒有幾個孩子呢,他們就像張嘴討食的餓燕,嗷嗷待哺。每個人、每個家庭都將深陷困境之中,就像飄搖在風雨中無法掌握命運的樹葉。
金秋到來,我獲準了母親的默許,在給羊割草的時候,偷偷地鉆進生產(chǎn)隊的高粱地,用鐮刀割下紫紅的高粱穗,放在籃子里,上面再掩蓋上青草,偷偷地挎回家。落雨的天氣里,是偷高粱穗的最佳時刻。因為下雨,人們很少出門,他們很難發(fā)現(xiàn)一個五六歲的小孩竟然冒著雨水去偷高粱。出了大門,隔著一塊棉田就是高粱地。風雨中,濕漉漉的高粱朦朧著紅色光焰,就像一列列手握兵器的戰(zhàn)神,肅穆而又陰冷。每當我用鐮刀割下一穗高粱,心臟就像受驚的野兔砰砰亂跳。紫紅的高粱穗在雨水的浸泡中,愈加飽滿而冷冽,仿佛一張張鐵青的臉龐,憤怒地面對著我。每一株高粱,又似燃燒的火把,匯聚成萬劫不復的火海,把不勞而獲而又貪婪的我化成灰燼。高粱被狂風和暴雨吹打,翻涌起嘩啦啦的嘆息浪潮,一浪接一浪向我席卷而來,悲涼哀切,聲勢浩大,排山倒海,讓人心神不寧,不寒而栗。那天,在雨中偷了滿籃子的高粱穗,回到家的我便開始高燒。夢中,我被綁縛在高粱地里,任高粱用鋒利的葉片劃著我的臉頰,我怎么也無法掙脫……冬天降臨,寒風呼嘯,大雪紛飛,我站在家門口,定定地望向那片高粱地,才發(fā)覺高粱早已不見。白雪把蕭索的土地掩埋,好像也把我一同埋葬。
四
冬去春回,每一天的春都是那么生機勃勃,每一天的春也都孕育著無限的可能。就像我,可能這一天是一個非??鞓穯渭兊暮⒆?,第二天到來時,我或許連自己都不敢相認——甚至變成一個竊賊。那天,孬腰隊長敲響上工的鈴之后,大人們出門到田里勞動去了,我和丫頭還有她的弟弟在她家玩耍。她爺爺?shù)拇蹭佋谔梦莓旈T靠東墻處,我們在她爺爺床上用爺爺?shù)谋粏位驙敔數(shù)墓幼用勺☆^嬉鬧。正打鬧間,一卷鈔票從爺爺衣袋里滑出,而丫頭和她弟弟正蒙在床單里,根本不知道我這邊的情況。面對著一疊鈔票,我呆愣了好久,我想把它重新放進爺爺?shù)囊麓?,可是,這一卷鈔票就像蠻子賣的糖盤一樣有吸引力,讓我無法再放回去。如果我上學了,可以買許多彩色漆皮的鉛筆、香噴噴的橡皮、鋒利的小刀、好看的文具盒……可是,母親用巴掌狠狠抽打自己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現(xiàn),我怎能再次傷害母親,再次往她傷口里撒鹽……我又一想,只要不被母親發(fā)覺,只要丫頭的爺爺沒抓住我,我就能夠萬事大吉,一步步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了。
最終,我把那卷鈔票塞進了自己的衣袋。
我拋開蒙在頭上的褂子,大汗淋漓的身體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渾身的毛孔剎那收緊,迅速冒出一身雞皮疙瘩。我仿佛被寒氣侵入,上下牙齒不停地磕碰。我對玩興正酣的丫頭說,我有點不舒服,要回家了。
丫頭家和我家只隔著一條三米寬的小路,路的兩邊分別栽種著白楊樹,這條小路被楊樹的綠蔭籠罩,就像歡快而清新的溪流,小鳥總是在樹葉間歌唱,流淌出一串串動人的音符。每次到丫頭家,或從丫頭家出來,我也像快樂的小鳥一樣飛翔著、歡唱著。然而,當我緊緊地護住裝著鈔票的衣袋跨越小路時,我的雙腿如同陷進泥沙里,難以挪動。我被腳下的樹根一下子絆倒,我吃力地爬起,就像一個被追趕的逃犯,翻越一座座高山、渡過一條條大河,跌跌撞撞、歷盡千難、九死一生。我終于跨過小路,回到了家中。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自己,卻似有無數(shù)雙眼睛緊緊地盯住我,讓我無處可躲,也讓我衣袋里的鈔票無處可藏。我奔到被煙灰熏得昏暗的鍋屋里,可是母親用巴掌打自己的畫面和聲音,再次重現(xiàn)并放大,我從鍋屋里逃了出來。我奔到堂屋里,堂屋顯得非常的空曠。把鈔票藏在堂屋當門的毛主席畫像后面?不行,偉大的毛爺爺對我笑得多么親切、慈祥,我成了一個小偷,他會多么地失望;把鈔票藏到裝衣服的柳條箱子里?不行,讓媽媽發(fā)現(xiàn)怎么辦?媽媽會真的被氣死的,我從此再也沒有媽媽了;把鈔票藏到床底下的墻角里?不行,會被老鼠拉走啃爛的……我站在小床邊,望著高高的墻壁、明凈的玻璃窗、房梁上的燕子窩、橫木上掛著盛饃饃的籃子、墻壁上貼著的姐姐哥哥的獎狀、條幾上放著的爸爸的酒瓶和酒盅、媽媽的針線筐和夾鞋樣的簿子、木門背后我用粉筆歪歪扭扭寫著的“天地人大中小”,還有一個扎著羊角辮跳舞的小女孩……眼前的一切變成了天羅地網(wǎng),我就像網(wǎng)中的一只困獸,左突右奔,戰(zhàn)戰(zhàn)兢兢;當我墜入懸崖深谷,卻沒有誰能來拯救我。
我絕望地蹲在了地上。
這時,我看到了墻洞。那個方形小洞,在地基石板的上面,壘磚墻時特意留下的,左右對稱,是為了方便安裝內(nèi)門所需。目前,小洞就像特意為我留下的。我趴在地上向洞里窺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見。我試探著把手伸進去,剛好能容下我的小手。我的手一點點地向前伸著,里面陰冷潮濕,仿佛蹲踞著一只怪物,正張開血紅的嘴巴露出鋒利的牙齒,伺機咬住我的手。
我猛地把手抽了出來。
愣了一會,再次把手伸進去,我的手并未被怪物咬住。
我把衣袋里的那卷鈔票拿出,小心地打開數(shù)著,貳圓、壹圓、伍角、貳角、壹角……共計約有五元錢。這些錢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一定是丫頭爺爺積攢下來的,甚至還是他精神的依靠。當他再也找不到屬于他的財富時,他會怎么樣?他會哭泣、會疼痛、會懊喪、會懷疑、會輾轉(zhuǎn)反側(cè)、會飲食不安、會坐臥不寧、會大病不起嗎?……我不敢再想下去,快速地把那卷鈔票推進了小洞里。
好多天,我都不敢去丫頭家玩。丫頭家的院落也是沒有院墻的,她的家人在院子里的一舉一動,我?guī)缀醵寄芮宄乜吹健T?jīng)有一天,我看到丫頭的爺爺蹲在院中,用刀在木板上剁著什么,我跑過去一看,原來剁的是癩蛤蟆,我嚇了一跳。那黃褐的皮著實讓人惡心。丫頭的爺爺卻顯出很淡然的樣子,還笑著說,是喂鴨子的?,F(xiàn)在,丫頭的爺爺沒在院中剁癩蛤蟆,丫頭家比平常反倒寧靜了許多。我看到丫頭的爺爺有時出門好久才回家,有時坐在院落里的梧桐樹下吃飯、乘涼。一切都一如既往。
在我觀察丫頭爺爺沒有什么反常之后,我趴在地上,把那卷鈔票小心翼翼地掏出來。浸著丫頭爺爺汗液的那卷鈔票更顯得潮濕黏膩。我取出了一張一角面額的鈔票,跑到南窯的小賣鋪買水果軟糖。營業(yè)員對我的到來好像習以為常,因為家里買油鹽醬醋時,母親總是派我來買。后來,橡皮筋、扎頭繩、鉛筆……陸續(xù)被我悄悄地擁有。
那個賣糖盤的蠻子又來村里幾次,我聽到他的叫賣聲,偷偷地買了兩次糖盤。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偽裝,眼神意味深長,還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但他依然笑著說,慢點吃,別把門牙粘掉。我沒有回答他,而是迅速離開,躲避在南坑的柳樹下,對著糖盤狼吞虎咽,卻一點沒有了從前吃糖盤時的從容、炫耀和滿足。我也感覺不到糖盤的美味,一切的香甜美妙都從我的味蕾里隨風而去。
五
日子如同流水,日復一日。終于有一天,當我再次把手伸進磚洞時,我抓住的僅僅是一把空氣。我不甘心也不死心,繼續(xù)向磚洞里面探尋,正在這時,外面?zhèn)鱽斫辛R聲,就像天崩地裂。
原來是麻子的婆婆在叫罵。
這天是陰歷六月六,天氣特別炎熱,明亮的陽光炙烤著萬物。村子里的習俗就是在這一天把屋子里能曬的、需要曬的東西,搬出來曬一曬。我家院子里也被母親擺滿了席子、葦箔、箱子、被褥、衣服,花花綠綠一大片,人們稱為曬龍衣。
麻子的婆婆也在自家院中曬衣服、被褥等物。午后收拾東西時,她突然想起放在箱底的二百元錢,然而,當她一遍遍地翻找,那錢好似長了腿——跑了。她極力回想晾曬衣服、被褥之后,自己是端著盆子,到家后的南坑洗衣服去了,一定就在那個空當,有人趁機把錢偷走了。她認為偷錢的就是附近的甚至是親近的人,不僅對這筆錢的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對她的行蹤也了如指掌。讓蓄謀已久的竊賊終于抓住了這一契機。那時,把貴重的東西放在箱底或放在鋪床的席子下面,是多數(shù)人的習慣,聽說有人把錢放在棉鞋里,竟然被老鼠啃噬殆盡。
婆婆抱著一絲幻想,那個竊賊或許良心發(fā)現(xiàn),把錢送回來。她在等待中,看著太陽懶洋洋地落到南河的槐樹林后面,黑暗向村子一點點籠罩過來時,卻沒有人過來把錢歸還。這些錢不僅是婆婆的二兒子夫婦倆的血汗錢,也包含著兒媳對她的信任,他們準備再積攢些錢,把破舊的、總是漏雨的草房換上新瓦。然而,錢的不翼而飛,把諸多美好的前景全部帶走。她幾近崩潰。最終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子斷裂,她瘋了似地沖到大路上叫罵起來。如果說民間小調(diào)里的王婆罵雞還有點幽默和風趣,而這位婆婆罵錢,卻是撕心裂肺、悲痛欲絕。
她罵的是偷她錢的竊賊,可是每一句仿佛都指向我。置身于她的面前,所有掩蓋我骯臟靈魂的外殼,似乎都被她一點點剝得干干凈凈。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對婆婆同情并勸慰,對竊賊痛恨得咬牙切齒。人們都明白婆婆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娶了兒媳,自己生病了,也舍不得花一分錢到胡寨醫(yī)院看病,積攢的這些錢里面,分明包含著婆婆的半條老命,錢沒了,婆婆的命也離結(jié)束不遠了。婆婆越罵越傷心,越罵越氣憤,她體力不支,一下倒在地上,背過氣去。眾人對著不省人事的婆婆,掐人中的掐人中,捏虎口的捏虎口,呼叫的呼叫,亂成一團。我驚恐地望著眼前的場面,害怕婆婆一口氣上不來,會死掉。我把手伸向衣袋,握住了一粒紐扣,仿佛要攥出水來。我內(nèi)心里一直在掙扎,我要不要把白天看到的情景告訴給婆婆,可是有好多的不確定、好多的后怕,就像泥沙和滾石堵住了我的嘴巴,最終我選擇了沉默和逃避。
我感覺肚子好痛,便爬到自己的小床上。我極力地閉上眼,白天的經(jīng)歷卻歷歷在目。在婆婆家籬笆墻外的樹林邊,有一棵很大的桃樹,樹梢還掛著沒摘的幾顆桃子,雖然上面有好多蟲眼,我卻垂涎好久了。我看到婆婆端著一盆衣服向屋后的南坑走去,于是,我小心地向著桃樹的頂端爬去。當我爬到樹上,正要伸手摘桃時,我看到了麻子。我嚇得抱著樹干讓身體隱在密密的樹葉間。麻子走近小院喊了聲“娘”,沒人應聲。她各處尋尋,便向屋后去了。不一會她又返回院子,她來去的腳步都是輕輕的,生怕踩死了螞蟻。她向放在窗下的衣箱靠近,就像一只偷吃東西的老鼠。婆婆的衣物在衣箱內(nèi)外,安靜地接受陽光的照耀和烘烤。麻子向周圍看了看,于是把手伸了進去……
“嘎嘎嘎”高高的楊樹上突然傳來喜鵲的叫聲,麻子猛地一驚,立刻抽身,迅疾離開。在她離開的同時,一粒紐扣從她的衣襟上掉落下來。她當時也許被喜鵲突然傳來的叫聲嚇著了,慌亂中根本沒有沒注意到,自己的一粒紐扣被箱子的一角掛掉。那粒紐扣沒有跟隨麻子完成完美的隱身,遺落在地面,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由于過分緊張,手中的桃枝被我拉斷,我的雙腳一抖,就像一只遭到槍擊的鳥,猛地墜落樹下。多虧下面的泥土松軟,還有一叢蒿草接住了我。我迅速地爬起,落荒而逃。我在逃跑的剎那,腦子無比清醒,無論如何都不能被麻子發(fā)現(xiàn)??晌疫€是被麻子發(fā)現(xiàn)了。我在前面狂奔,她在身后猛追。我變成了老鼠,她變成了貓。她鋒利的爪子張開,向我罩下來。我的腿一軟,大叫一聲撲倒在地……我猛地睜開眼,原來是一場夢。黑夜是那么真實地包裹著我。夜的靜寂里,夢境顯得更加真實,白天的一幕幕卻如夢似幻,虛無縹緲。而白天真實的事情卻是,從桃樹上滑下來的我,鬼使神差,竟然貓著腰,迅速溜進了婆婆的院子,把那粒淺藍色的有機玻璃紐扣捏了起來。
天還沒亮,就傳來了婆婆的咒罵聲。婆婆從早晨罵到黃昏,甚至夜深人靜時,也會傳來婆婆凄涼而又歇斯底里的咒罵。就這樣,我噩夢連連,精神萎靡,我怕婆婆詛咒的結(jié)果都會降臨在我的身上。 一連罵了三天的婆婆,喉嚨沙啞,頭發(fā)散亂,面色晦暗,眼皮浮腫,就像一塊在污水溝里泡久了的海綿。人們的同情心并未隨著時間而不斷遞增,他們對婆婆失竊的結(jié)局無力挽回,也只能袖手旁觀。當上工鈴敲響之后,大家便冒著婆婆的叫罵聲,像往常一樣干農(nóng)活去了。
婆婆的叫罵并未對那個竊賊起到什么震懾?;蛘哒f,那個竊賊對婆婆的叫罵置若罔聞,不僅未得到什么報應,就像婆婆聲討的“千刀萬剮”,而竊賊卻毫發(fā)無損;就像婆婆詛咒的“咯噠就死”,竊賊并未橫死。竊賊反而隱沒得更深,活得更有滋有味了。婆婆改變了戰(zhàn)術,她扎了個稻草人,用白紙裹住草人的頭部,用墨汁畫上眼睛、鼻子、嘴巴和頭發(fā);白紙糊成褂子和褲子,竹竿子當腿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插在大路邊。婆婆開始了對那個竊賊最狠毒的詛咒。她燒了滾燙的開水,用小桶裝著,握住水瓢,一瓢一瓢地把開水澆在草人的頭頂,一邊澆一邊咒罵,一天三次,早晨、中午和黃昏。不論晴天多么炎熱,也無論雨季風雨交加,婆婆總是堅定地去完成對竊賊懲罰的每一個步驟。
有幾次,我鼓起勇氣向正在往草人頭上澆熱水的婆婆靠近,我想把秘密告訴她,并把那粒紐扣交給她??墒牵蚁蛩呓鼤r,膽怯和軟弱再次主宰了我,我的腳好像被開水燙了似的,立刻縮了回去。我怕自己解釋不清,反而引火燒身;我怕再向母親傷口里撒鹽,讓母親再次扇她自己耳光,從此母親會真的不要我了;我更害怕麻子,盡管我攥著她的一粒紐扣,很可能她會反咬一口。我沒看到過公安局或派出所來人,調(diào)查這個在當時不算小的、轟動許多鄉(xiāng)村的盜竊案。也許,公安或派出所派了便衣,正在暗中偵查,將對竊賊繩之以法,捉拿歸案。也許,婆婆根本就沒報案,她或許已經(jīng)隱隱猜到是誰干的了,她堅信把竊賊交付給老天,捆綁在仁義道德、天地良心的柱樁上的竊賊,會受盡恥辱,會受盡天道人心給予的應有懲罰,這應該是最好的安排和結(jié)局。然而,婆婆卻在眾人和諸神面前一天天瘦弱、萎靡下去,不知還是否能撐到竊賊原形畢露或被告捉拿歸案的那天。
稻草人一天天在路邊佇立著,它是竊賊的化身。不僅遭遇著婆婆的開水澆燙和詛咒,還要經(jīng)歷來自上蒼風雨的剝蝕、陽光的爆嗮。作為竊賊的它由面目清晰,變得滿身污垢。許多地方破損、腐朽不堪,露出里面的稻草。一天,竊賊站立不穩(wěn),好像病入膏肓,歪倒在路邊??墒牵`賊又被婆婆強行扶了起來,繼續(xù)接受婆婆的開水澆燙和詛咒。然而和它對面的婆婆也已變了模樣,婆婆的頭發(fā)越來越稀疏、蒼白、散亂。婆婆往竊賊頭上澆開水的手變得瘦骨嶙峋、虛弱無力。婆婆在詛咒竊賊時,她嘴歪眼斜,嘴唇灰白,嘴角冒著白沫,浮腫的眼皮極力地瞪著,毫無神采的眼睛,卻時常放射出可怕的兇殘,就像魔鬼附體一般。從前,溫良和善的她,如今判若兩人。竊賊盜取的不僅是她的錢財,還有她的健康及魂魄。每天被開水澆燙的、被不停詛咒的,好像反噬給了她自己,她的生命隨時都會在竊賊面前驟停。
皚皚的白雪,覆蓋了看似安寧的小村和蕭瑟的原野。風雪不停地掃蕩著無家可歸、立在路邊的竊賊。有一天,在寒風呼嘯中,竊賊又倒下了,而且完全散了架,就像一艘破爛不堪的草船,停泊在無人問津的渡口。婆婆也好久沒有出現(xiàn)在路旁,竊賊也再沒被扶起過。竊賊與婆婆同時被冬季的嚴寒打敗。婆婆也像散了架的稻草人,不是倒在路邊,而是病倒在了自己的床上。小村仿佛被冰雪凍結(jié),完全安靜了下來。連當街的上工鈴聲也被凍僵在老槐樹的枝丫上。
當冬天的冰雪漸漸融化,原野和村莊迎來了萬物復蘇的春天,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榮。路邊的竊賊消失了。婆婆對著竊賊澆開水、咒罵的身影也不見了。她時常在自己家前屋后或南坑邊轉(zhuǎn)悠,她也時常坐在院中的太陽地里縫補衣裳,有時她會停下手中的針線,呆呆地望向南坑,可能又想起了那筆痛失的錢財,又讓她恨起了那個竊賊,也恨起了自己,不該那么大意去南坑洗衣裳。她似乎還在堅信,那個遭天譴的竊賊,早晚會得到報應。
六
事件的波瀾或許總有平復的時候。小村雖小,卻容納著人們的喜樂和不幸、意外和庸常、生老和病死。人們繼續(xù)往前度著日月。我還會不由把手伸向藏錢的小洞,確信那卷鈔票的確被我花光,也確信一切都無法挽回,一切都將成為過去。
丫頭的爺爺也許已不在乎他丟失的那筆錢了,爺爺或許在心中早已燃起新的希望。然而生活中總是不缺乏辛酸和災難,丫頭的大伯得病去世,身后撇下一個瘦弱的妻子和三個幼小的孩子。一天夜里,守寡的妻子領著兩個小女兒偷偷地離開了村莊,向著另一個村莊一個死去妻子的男人而去,跟隨而去的還有一只忠實的老黃狗。她把兒子留蛋留給了丫頭的爺爺,留下了一條向下延承的血脈。
丫頭的爺爺撫養(yǎng)、呵護著這個苦命的孫子留蛋。爺爺在歲月的無常中蒼老,留蛋在爺爺綿綿的愛里成長。望著腰身漸漸佝僂的爺爺,分明有座大山在壓向他。同時,大山也壓向我。如果我不拿走他的錢,也許就可以增加給他兒子治病的機會,他兒子就多一線還生的希望。那么,他的兒子就不會死,兒媳就不會改嫁,孫子就不會孤苦無依,后來孫子也就不會夭亡,一家人就不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就像多米諾或蝴蝶效應,災難的源頭或許就來自于按下骨牌的手指、來自于輕輕翕動的一羽蝶翅——來自于我。
暑假里,剛剛步向少年的留蛋,跟著他四叔在夜間捉蛤蟆喂養(yǎng)水貂。在茫茫的原野和漆黑的夜里,能夠照亮的僅僅是來自他四叔頭上的一柱老礦燈的燈光,而手提裝蛤蟆口袋的留蛋,沒有照明工具,只能摸索在他四叔左右。他就像一只稚嫩的蛤蟆,被投進了窒息黑暗的口袋里。他哪里知道,一口隱沒在草叢里的荒廢機井,正向他張開兇險的嘴巴。在黑暗中,他一步踏了進去,從此,生命的路程終止在一眼又深又細的機井里。
他的墳頭就埋在我曾經(jīng)偷高粱穗子的地頭,也是我偷高粱穗子的必經(jīng)之路。那塊地一直種著高粱,每當高粱成熟的時候,我眼里的高粱舉著無數(shù)火把,決意要把我陰暗的靈魂,用她那飽含神性的光芒照亮。留蛋的墳頭筑在那兒,高大而穩(wěn)固,好像也在莊重地宣誓著什么、警醒著什么。墳上長滿茁壯茂密的青草,開滿不知名的細碎的野花,就像為一個少年剛剛開啟又立刻關閉的華麗的人生序幕。
喪子喪孫之痛,如毒蛇死死地纏住丫頭的爺爺,他終日很少邁出院落。他在院中走動或靜坐時,我也不敢朝他多看一眼。多看他一眼,我的負罪感就會加重幾分。就是一眼也不看他,我依然被裹挾在悔恨的浪潮中,不知何去何從。
七
春天里,我很落寞地來到村東,河邊有個菜園。菜地里光禿禿的,只有一片栽種的洋蔥,那洋蔥的葉子經(jīng)過寒冬的蹂躪變得綿軟灰白,如今迎來了春陽的暖照,墨綠的葉子正努力地生長、舒展。我俯下身子,準備拔下一棵洋蔥,希望一只又大又圓的洋蔥會從土里跳出來。然而,還沒觸到洋蔥的莖葉,就跳出來一個又黑又瘦的老頭。他怒吼道:“這么小的洋蔥你就拔!非找你家大人不可,不然你就成賊了!”他像一股黑旋風,裹挾著飛沙走石撲到我面前。
原來是看菜園的老頭。我看似不妙,撒腿就跑。沒想到老頭的腿腳還挺麻利,我使出吃奶的勁,都難以擺脫他的追趕。我快,他就不慢;我直線,他就不拐彎,總之他咬住我不放松,是什么什么吃秤砣——鐵了心啦。我向村莊跑去,我跑過小橋、跑過大路、跑過許大叔的院落,跑向我家。我猛一激靈,意識到最安全的家此時已是最危險的了。我一個急轉(zhuǎn)身,向著丫頭家跑去。而此時的老頭,為了節(jié)省力氣,他不做聲,只管呼吸,只管追逐。我聽到腦后呼呼的喘息聲,就像狂風暴雨在咆哮。
然而,丫頭家我也不能去,進了她家也等于自投羅網(wǎng)。最危急的時刻,最能激起智慧的火花,我來個急剎車停下來,老頭也停了下來。在他看來,我已是到手的獵物了。他用巴掌抹著額上的汗珠,在他松懈的檔口,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像閃電一樣“唰”地就躥到了丫頭家屋后。老頭的視線被墻角阻擋,我爭取到了能夠隱身的最寶貴的幾秒鐘。在丫頭家和麻子家之間,有一個狹窄的空地,成捆的干枯的玉米秸稈,豎立著堆成秸稈垛,眼疾腳快的我一下子鉆了進去。
我剛藏好,老頭就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了。他在秸稈垛旁停下,和我只隔了兩捆玉米秸稈的距離。透過秸稈的縫隙,我看到老頭立在那兒好一會,他觀察著、尋找著、思索著,他不知道我到底逃向了哪里。他萬萬沒想到,我就在他的身邊。最終,他捋了捋自己散亂的山羊胡須,離開了玉米秸垛,沿著小路,邁著幾乎頹廢的步子,向著菜園的方向蹣跚而去……
我深知,自己已經(jīng)安全了??晌覅s像遭了雷擊,軟軟塌塌地坐在地上,好久沒有動彈,仿佛凝固了一般。
如果我被老頭當場抓住,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偷;如果不被抓住,誰也不知道我就是小偷。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讓我心驚肉跳又無比僥幸。大汗淋漓的我,任汗水在我臉上和身上恣肆流淌。我在驚魂未定中深感老頭的那聲怒吼,還在我的天靈蓋上響徹,如雷電,非要把我的靈魂劈開,并進行最嚴厲的鞭策,然后,讓我自己把碎裂的靈魂洗凈,要么重新組合一個自我,要么自我毀滅。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秸稈垛里爬出,沒有目的地向前挪著腳步。我竟然來到了南坑的邊沿,婆婆洗衣服的地方。我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水中,面前的小女孩是多么的陌生,我不知道她來自哪兒,她應該往哪里去。
我的手觸到了衣袋里的東西,是麻子的紐扣。這粒紐扣也許是我能夠握住的最真實的東西,能夠握住的許多事件中最真實的事件之一。我緩緩地把那粒紐扣掏出,讓它安靜地躺在手心里。我呆愣愣地看了好一會,然后舉起手臂,向著遠處,用盡全身的力氣拋了出去。
那粒紐扣在眼前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就像雨點墜落水中。在向外徐徐擴散的余波中,小女孩變得支離破碎。慢慢地,波紋消失,水面又恢復了平靜,再次組成了一個女孩。我抬起腳,離開了南坑,也帶走了女孩的倒影。
春去秋來,我成了一名小學生。我熱愛學習和勞動,尊敬師長,團結(jié)同學,成績優(yōu)異,這都是老師對我慣常的評語。而且我還拾金不昧,哪怕一個小小的鉛筆頭被我看到,都會拾起來交給老師。有時,天公作美,讓我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分錢,我也會毫不猶豫地交到老師手里。我成了一名被老師表揚的三好學生。每個學期結(jié)束時,我都會把獎狀捧回家,驕傲而歡喜地交給母親,并得到母親的夸獎??墒?,沒有人知道,這榮耀的光環(huán)背后,卻隱藏著另一個我——一個可恥的、被唾棄的竊賊。
八
突然有一天,麻子家變得熱鬧起來。她入了基督教,讀起了《圣經(jīng)》,并在家里辦起了學習班傳遞福音。本村的倒是很少有人來參加,大多數(shù)是周邊鄉(xiāng)村的。每當周六早飯后,便有很多人各自帶著小板凳、小馬扎,從四面八方涌來,他們自稱是聚會。在通往我們村莊的道路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成群結(jié)隊,絡繹不絕。如果有誰走累了或不小心崴著腳了,以求上帝的助力或神的保護,就會無比虔誠地自言自語:感謝我的主,感謝我的神。
在麻子家的院子里,信眾們一排排地坐著,認真傾聽教主傳道或誦讀《圣經(jīng)》。誦讀結(jié)束后,麻子帶頭懺悔,眼睛微閉,嘴里念念有詞。很快,麻子仿佛被灌輸了神奇的力量,她時而聲音顫抖,時而涕淚橫流,時而凄婉哼唱,時而膀子哆嗦,時而雙腳直跳,時而抖如篩糠……據(jù)說,這是因為麻子心誠,得圣靈了。于是,眾人紛紛效仿,滿院子塵土飛揚,哀聲洞天。這滿滿一院子的罪人,這滿滿一院子的待救的羔羊,祈求上帝的寬恕保護,認罪悔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個個經(jīng)過洗滌后的靈魂,變得純潔高尚,會被上帝接引、護佑,順利到達天堂。阿門……
神圣在懺悔中誕生。不知麻子究竟在懺悔什么,得到圣靈之后的她,仿佛完全得到了神的赦免,無論精神和肉體仿佛都變得輕靈、圣潔。她臉上的每個坑點都散發(fā)著成就的喜悅和輝煌。而她的婆婆卻對麻子避之而不及,甚至嗤之以鼻。婆婆依然沉浸在丟失錢財?shù)谋瘋屯春蘩?,沉浸在對竊賊的詛咒和等待里。
四季循環(huán)往復,小村也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每一塊農(nóng)田、每一株莊稼,真正回到農(nóng)民手里,人們都忙于自己的辛勤耕種和收獲里,善良而敦厚的本性也在回歸,人們不再對自家以外的糧食產(chǎn)生邪念,而是互幫互助,甚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生活祥和景然。麻子有時被欲望驅(qū)使,享受攫取的快感,一有機會,她還會借助黑暗的夜色,偷偷地潛進莊稼地。而我的母親、丫頭的母親和大翠的母親等人,早就對麻子深夜到訪莊稼地的行為不為所動、甚至不齒。她們不讀《圣經(jīng)》,也不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僅靠普通的雙手和寧靜的內(nèi)心,把日子過得踏實而安穩(wěn)。
只是,造化弄人,麻子的婆婆歸了麻子贍養(yǎng)。作為上帝寵兒的麻子,不論吃飯、穿衣或睡覺,都會虔誠地向上帝禱告。當她面向上帝,用手指在胸前畫著十字時,她的眼角會流出動人的淚花,那點點淚花在麻坑里綻放,閃亮而生動。每當麻子面對婆婆時,會立馬變換一副面孔,就像多變的天氣,前一刻還是陽光燦爛,下一刻就是陰云密布。那些尖酸刻薄,冷若冰霜,甚至辱罵,就像泉涌,在麻子臉上的麻坑里打開了閥門,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麻子的心底仿佛一顆爆炸后的恒星形成的黑洞,那些如常人一樣對待老人的體貼、寬容等美好的、溫柔以待的,統(tǒng)統(tǒng)被吸進無比強大的黑洞里。在麻子脖頸里懸掛著的十字架兩端,分別安放著地獄和天堂,在這天差地別、背道而馳的兩個世界里,婆婆要接受魔鬼的報復,打入烈火烹油的地獄;而麻子應被上帝接引,升入幸福安樂的天堂。
九
多年之后。
當街的老槐樹更加蒼老,來自那兒的上工鈴聲,只能偶爾幽微地穿過人們的記憶。
我的母親、丫頭的母親、大翠的母親,她們的臉上,早已爬滿了歲月的皺紋,苦難而又安詳。
丫頭的爺爺、看菜園的老頭、被失竊折磨半生的婆婆都已經(jīng)作古。
賣糖盤的蠻子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村莊里,那天也許他也看到了竊賊,誰知道呢,只有天知道。
手捧《圣經(jīng)》的麻子,在上帝面前懺悔的麻子,教誨信眾、感恩上帝的麻子,越來越顯得謙卑而高貴。在時光的隧道里,通往天堂的階梯,在她面前變得愈加順達。
婆婆的失竊案,在歲月的流逝中成了永恒的無法破解的謎。
麻子的那粒紐扣,也永遠地沉寂在南坑的水底,陰暗和罪惡正被汁泥一層層地覆沒。
我始終未向母親透露心底的任何秘密,這些壓在心底的往事,成為一堆無法挪移的沉悶又沉重的巨石,又似扎在肉里的一根根細細的一觸即疼的芒刺。
時常在夜深人靜里,朦朧的夢境中,我的手正探向低矮潮濕狹小的磚洞,丫頭的爺爺、麻子的婆婆、看菜園的老頭會突然跳到我的面前,厲聲喝道:竊賊!你往哪兒跑?。。?/span>
(責任編輯:孫 亭 載《歌風臺》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