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曾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文學科組第四、第五屆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社會科學中文學科評審委員。有論著二十余部,另著有散文隨筆集十余部
胡泊,傳播學學士,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資深圖書編輯。另有小說集與翻譯作品出版
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來說,讀者也是構成作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胡 泊:丁教授您好,很榮幸和您進行這次對談。據(jù)我所知,您似乎很少接受訪談,同時我作為一名一線編輯,也知道如今的讀者還是十分渴望得到“前輩”“老師”等的點撥、指引,所以我其實也是有一點私心的,想借此機會邀請您對現(xiàn)在的讀者說點什么。
丁 帆:謝謝你。寫作40多年來,我一直都很尊敬編輯,我認為二者之間只有在平等的基礎上,才能進行文稿的修改完善工作。當我看到好編輯逐字逐句在文稿上留下的畫紅筆跡時,就產生無比的感激之情,我想,許多作者和編輯成為十分要好的朋友,原因就是他們?yōu)榧磳⒚媸赖淖髌?,共同付出了艱辛的努力。倘若二者有一方頤指氣使,高高在上,或敷衍塞責,最終傷害的是作品。
同樣,作者和讀者的關系也是應該建立在相互尊重和相互理解基礎之上的。過去那種讀者仰視作者的視角,應該消除,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來說,讀者也是構成作品完成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作品一旦進入市場,與讀者產生了互動交流,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參與其中的感受,對于作家來說,那是最高的獎賞,雖然每一個作者都喜歡聽贊美的話,但是允許讀者提出自己不同的觀點和意見,只要不是人身攻擊,那才是作者最大的收獲——了解各種讀者的心理狀態(tài),對調適今后創(chuàng)作的路向,都是有益的。當然,讀者也是分層次的,我更喜歡那種在精神層面能夠讀懂自己作品“畫外音”的讀者。
胡 泊:您即將出版的新書《消逝的風景》,本來的書名是“南京風景”,后來改為“消逝的風景”,但是,您文中好似并沒有對原生態(tài)自然風景的“消逝”感慨甚或失落,只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自然文明景觀、農耕文明景觀、工業(yè)文明景觀、現(xiàn)代商業(yè)景觀——這樣的“四疊紀”風景,然后用中性的、客觀的筆觸表現(xiàn)了出來。
丁 帆:是的,我試圖用一種客觀中性的描寫方式介入“四疊紀”的景觀,其“消逝”一詞的涵義就是一種世界觀和價值觀的歷史性植入,對于每一種歷史風景畫,它給人類帶來的心理感受,都打上了時代的印跡,文明越進步,風景的反差與落差就越大。
如何看待這樣一個人類心靈深處的悖反命題,這正是我與讀者需要溝通的問題——我們只是風景的游歷者,或是“看客”,還是從風景的背后,尋覓到歷史滄桑給我們留下的思考?這也許就是看“死風景”和“活風景”的區(qū)別吧。
看風景沒有人文思考在背后作支撐,就不能產生聯(lián)想,那是淺層次的呆看。當梭羅的《瓦爾登湖》出版后,人類就開始了深度的人文思考:對消逝的風景充滿著深刻的眷念,讓我們對作者產生了濃厚的景仰之情。然而,當我第二次站在瓦爾登湖湖邊時,我卻在這原始的風景中,站在梭羅思想的對岸,來思考人類在文明進步的過程中,如何面對風景交替時的價值取向了。于是,風景與人,才是我寫作的初衷。
當游歷者、觀光者思想失明的時候,風景秀麗只是一種單純的視覺享宴而已
胡 泊:這種“四疊紀”的風景,我想許多人都有感受,但是一直只是生活在其中,沒有想起來去觀察和體會。
丁 帆:我想,你提出這個問題,正是證明你和我一樣,有著對風景同樣的思考,而許多讀者也都有同感,因為我們在人類文明的十字路口,究竟如何看待這些風景,做什么樣的風景觀看者,僅僅滿足于視覺美感的享受,可能還是不夠的,看不見風景背后大寫的人性,其風景也是寡淡的。
胡 泊:這樣“四疊紀”的風景并非今日才有。許多人更熟悉您的文學批評,您曾經在《中國鄉(xiāng)土小說的世紀轉型研究》中提到“現(xiàn)代性反思”下的價值困惑,提到作家沉湎于對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詩意化浪漫描寫,正是出自作家的價值困惑,仿佛難以確立自身文化批判價值體系。
丁 帆:對的,我一直都是在這樣的兩難命題中徘徊著,這種古典的詩意美纏繞了我們許多年,深陷其中,不得解惑。作家們眼里往往滿是原始風景的壯麗,站在今天生態(tài)文明的文化語境中,謳歌大自然之美,卻忽略了生活在這種風景背后的人。當游歷者、觀光者思想失明的時候,風景秀麗只是一種單純的視覺享宴而已。
胡 泊:我的祖輩是農民。您提到過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困境”,在社會進程中適應困難、無所適從,我在他們身上好像觀察不到,總覺得他們需要的依舊是物質富足,仿佛不需要“身份的確認”“靈魂的安妥”;這些困境,反而在這些年大城市的“新移民”身上看到更多。
丁 帆:這一點也正是我上述提到的風景與人的核心問題:看風景的人往往都是衣食無憂的游歷者。人的生存首先是溫飽問題,這正是文化身份認同所造成的困境,猶如作家鬼子很多年前在《瓦城上空的麥田》中描寫的那個人既失去了農村身份,又在高樓大廈的城市里成了一個死亡者,麥田風景消逝了,瓦城的風景美麗嗎?這個風景深處的意象讓我感慨萬端。
胡 泊:農耕文明意識及其社會生活方式,影響著城市;工業(yè)文明和城市文明以強大的輻射能力不斷改變著人們的思維習慣,這兩者的“交鋒”最明顯的時候可能就是春節(jié)了,外地工作的人回到“老家”,“老家”親人迎接歸來的游子,雙方都會感受到思維習慣上的沖撞。
“四疊紀”的風景還可以拉開物理空間上的距離進行觀察,而這種人與人近距離的“交鋒”可能更令人無法抽離躲避,這種“交鋒”讓許多奔波的人困惑、為難。
丁 帆:你的觀察十分敏銳、準確,城市主人和城市的邊緣人的交鋒,的確是風景背后人文思想的交匯點——在同一風景下,“返鄉(xiāng)”和“歸鄉(xiāng)”的情結只屬于老一輩“城市異鄉(xiāng)者”,對家鄉(xiāng)和土地的眷戀很快就會在他們下一代中消失,這也正是“消逝的風景”留駐農耕文明風景的目的。這種困境會在工業(yè)文明覆蓋的城市逐漸消逝,其為難的困頓也就會在這群人的心里自動刪除,除非他們又回歸農村。
我一直提倡形象思維介入批評,在形象和抽象兩種思維的交匯處奔跑
胡 泊:可以聊一點您的私人愛好嗎?我一直覺得唯有古典能抵御現(xiàn)實里的虛浮、焦躁,古典樂在您生活中有怎樣的角色呢?
丁 帆: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兩難問題,這一點在我的散文《古典的夕陽》中有所表現(xiàn),實際上,古典的審美情懷往往是“海洛因”,飲鴆止渴,吸毒成癮,就是對現(xiàn)代啟蒙精神的銷蝕。我喜歡古典夕陽之美,但只是它已近黃昏。
至于古典樂,不知道你指的是中國古典音樂,還是西方古典音樂。小時候我們都沉浸在中國古典音樂的旋律中,讓我震撼的是《二泉映月》《江河水》,再就是《梁?!贰S捎谥形鳂菲鞑煌?,演奏出來有巨大的反差,在我看來,小提琴、大提琴拉出的旋律格外動人心弦,更不必說用交響樂奏響的音樂了。上世紀70年代用交響曲演奏的革命樣板戲,再后來俞麗拿演奏的《梁?!纷寚藘A倒。上世紀80年代末,我領略了西方古典音樂的魅力,尤其是交響樂的宏大氣勢和節(jié)奏變化的旋律表現(xiàn)力,深深地吸引了我。
更重要的是,藝術的通感讓我從中尋覓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敘述的節(jié)奏感的真諦,那種輕重緩急、抑揚頓挫的把握,是衡量一部作品優(yōu)劣的重要標志,比如小說的節(jié)奏感,是作者對自己作品旋律把控能力的體現(xiàn),明白這個道理的作家,才是一部交響樂最好的指揮家。
總而言之,世間的一切藝術作品的完美詮釋都離不開一個情字,不能讓人動情的作品不是好作品。
胡 泊:最后是我個人好奇的兩個問題:寫作隨筆和做文學批評,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創(chuàng)作體驗嗎?“文學最終的目的是使人從生活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今天文學依然有這樣的功能嗎?
丁 帆:是的,一個是形象思維,一個是抽象思維,在我們這個學科里,引經據(jù)典的高頭講章,才算是真正的學術,而這恰恰讓它失去了文學闡釋的本義,一篇沒有形象思維的切身體驗的文章,無法表達一個文學批評者激情澎湃的內心感受,所以,我一直提倡形象思維介入批評,形成了寫長篇“學術隨筆體”批評文章的習慣,在兩種思維的交匯點上奔跑,而一直從事散文隨筆的創(chuàng)作,也正是為了訓練自己的形象思維能力。
另外,文學能否讓人們從現(xiàn)實解脫出來?我認為這是一個偽命題,一百多年前,魯迅棄醫(yī)從文就是一個最好的范例,文學可以為理解作品的讀者減輕痛苦的壓力,卻無法拯救人類,只有在一種特殊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它會成為歷史轉變的報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