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大地上,有一個大寫的“人”,那有力的一撇是長城,輕盈的一捺是運河。周淑娟的家,就在這一捺之上的徐州。1800公里的京杭大運河自南蜿蜒而來,在徐州境內綿延181公里,然后繼續(xù)北上,去往那一撇所在的方向。
無數次,周淑娟的目光丈量著運河。站在徐州賈汪區(qū)雙樓物流園區(qū)港口作業(yè)區(qū)高大的桁架之下,放眼遠眺,寬闊的河面波瀾不起,習習涼風里,一艘艘貨輪載著集裝箱緩緩駛離岸邊。
周淑娟的目光跟著貨輪走,它將駛往何方?從徐州、宿遷南下,到淮安、過揚州,然后進入長江。然后,它也許沿江逆行,去往九江、武漢、重慶。或者,它順江而下,抵達太倉、南通、上海,甚至更遠的地方……
目光到達不了的遠方,周淑娟納入了采風的行程。走過河堤、走過村莊、走過碼頭、走過驛站、走過田野、走過城市——它們無一不氤氳著大運河的氣息。在蘇州、無錫、常州、鎮(zhèn)江、揚州、淮安、宿遷、徐州,周淑娟遇到了許許多多的人。她走近他們,傾聽他們,記錄他們。
因為人,悠悠流淌的運河顯得格外靈動而富有生機。因為人,周淑娟新近出版的紀實文學作品《大河奮楫》充滿了人間煙火的鮮活氣息。這部致敬之作,采用“一城一人”的結構方式,書寫大運河江蘇段8個城市的九位主人公。他們中,有的從事古硯古琴制作,有的事茶、有的事繡,有人開民宿、有人玩攝影……古老的行業(yè)與新生的行業(yè),相得益彰于運河之畔。
寫人又不止于人,蘊含其中的,是個體命運與時代脈搏和民族精神的互相映照。
緣結運河:
從“他視覺”到“我視覺”
讀品:談談你與大運河的緣分。
周淑娟:我與大運河的緣分,有兩種。一種是地理空間上的,一種是文化接受上的。
先說地理空間上的。徐州是一座運河城市,我大學畢業(yè)后就一直在這座城市工作、生活,總是與它不期而遇。大運河和故黃河,云龍山和云龍湖,成就了徐州“一城青山半城湖”的山水格局。徐州的城市性格里多剛強豪放,大運河以它的悠長、深邃,為城市注入了柔美的氣質。
在文化接受上,不能不說歌劇《運之河》。“這是一條河,千里長河,連兩江三河可通四海,船行天下物暢諸國,將承載著大隋的國運,將流淌出萬民的福澤。修一條河喲,一條夢中的河,這是我此生最美的宏愿……”2015年春天,我在南京欣賞了這部歌劇。劇中隋煬帝的唱詞和唱腔都極富感染力,一下子就打動了我。大運河造福子孫后代,隋煬帝卻失去了江山和民心,這引人深思——“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再是教科書上的一句話。
今年四月份,我去了杭州,到了北京,分別抵達了京杭大運河的起點和終點。在蘇州南大門震澤古鎮(zhèn),我還結識了一條名叫頔塘的運河支流,震澤歷史悠久的蠶桑文化得益于這條河。
認識它,成全我。有意無意地,這些年我總是無限地接近京杭大運河。長時間的接觸和相處,我的呼吸里有了大運河的氣息,我的氣質里有了大運河的氣度。
讀品:大運河是一條歷史的大河、文化的大河,作為一名作家,你是如何從其中汲取文學養(yǎng)分的?
周淑娟:古往今來,大運河除了以自然的、生態(tài)的、經濟的形態(tài)存在外,還以詩詞歌賦、繪畫影像、民間技藝等方式出現在我們面前。即便我們不能在地理空間上接近它,仍然可以通過歷史、文化、文學、藝術接近它并接受它。
我一直在努力加深對京杭大運河的認知。此前,我讀過夏堅勇先生的《大運河傳》,還以《紅樓夢》為出發(fā)點探究過曹寅與京杭大運河的關系,又從意大利的《馬可·波羅游記》、古朝鮮的《漂海錄》等史籍中閱讀過元明時期中國大運河的故事。
我發(fā)現,這種“他視覺”里的大運河,并不完全是我心目中的那條河。這催生出我的“野心”,要呈現一條視角獨特、魅力獨具的大運河——有鮮活的生命力和鮮明的時代性。進入到創(chuàng)作領域,我又發(fā)現,這條“河”同樣千帆競發(fā)、舟楫縱橫。
《大河奮楫》
周淑娟 何圭襄 著
中國言實出版社
2024年4月
書寫運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讀品:新近出版的紀實文學作品《大河奮楫》有什么樣的寫作緣起?
周淑娟:京杭大運河在徐州境內不足二百公里,有些短,但是,她又很長——一頭連著北京一頭連著杭州,一頭連著春秋時期的風云傳奇一頭連著無限可能的民族未來。這是京杭大運河的神奇之處、獨特之處。
長篇報告文學《賈汪真旺》完成后,我有了更大的野心,用雙腳去走更遠的路,用雙眼去打量更悠長的河流,至少,走遍運河沿線的江蘇城市。我仍然記得在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里的一個場景。去年酷暑,一個風塵仆仆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對老年夫妻,站在博物館的一張運河圖前。中年婦女對我說,她從北方來,要帶著父母走遍運河沿岸城市,一直向南,直抵杭州。此時此刻,我不再覺得辛苦和孤獨,我在熱愛大運河的億萬人群里,成為大運河的一滴水。
如何反映一條河的歷史、文化和生態(tài),怎樣表現一條河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曾經困擾得我夜不能寐,我無法以一己之力表達對她的敬意。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面對千里運河,我僅需“一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2022年初夏,《大河奮楫》入選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重大題材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工程,這給了我信心和勇氣,也讓我產生了為運河人立傳的強烈使命感。
讀品:《大河奮楫》采取了“人”加“城”的結構方式,在京杭大運河江蘇段內的8個城市里,選取9位重點人物,講述他們的故事。大運河沿線可寫的內容很多,為何將重心落在“人”上?
周淑娟:是的,大運河沿線可寫的內容很多,風光風物、歷史遺跡,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視角。我是《紅樓夢》愛好者,《紅樓夢》與大運河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多年研究《紅樓夢》,我始終關注這部經典中的人,并且常常將他們“移植”到當下的場景中,這促使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關注人、研究人性、表現人的創(chuàng)造力。
人民是大運河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運河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書中的九個人,正是新時代大運河里的幾滴水。他們的故事,是今天的運河故事,也是今天的中國故事。
作家阿來在《西高地行記》中說過:“漢文史,是皇帝權臣充任主角。藏文史,是高僧大德。都難見到小人物的身影。歷史書中,幾乎不見他們在時代遷遞中的命運與感受。這時,我們得感謝文學,留下一些彼時彼地普通人生存狀況的零星寫照。”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我們本次創(chuàng)作將筆觸對準了新時代運河畔的一群普通人。
如何讓后人理解當下的生存狀態(tài)和情感質態(tài)?我們希望以此次創(chuàng)作為契機,為后人存留一份可能、一個路徑,也為自己的文學之旅標記一個坐標。
讀品:運河沿線城市有那么多的人,為什么偏偏選擇了這9位人物?
周淑娟:這九個人,既活在過去的傳統(tǒng)中,也活在今天的傳承中,更活在未來的曦光中,他們以不同的身份闖入了我們的創(chuàng)作視野。如果非要說清為什么是九個人,而不是八個或十個,只能說是機緣巧合。
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作家的一次自我觀照、自我發(fā)現、自我成長。我們傾聽、記錄、呈現他們的人生和事業(yè),卻不自覺地帶上了我們對歷史和文化的認知。茫茫人海中,這種奔赴其實是雙向的——他們努力以有限的生命去開創(chuàng)無限的事業(yè)和人生,這極大地鼓舞了我們。我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是被他們激發(fā)出來的。
讀品:為了寫這本書,你沿著運河采風,走了很多路,請跟讀者分享幾件印象深刻的事情。
周淑娟:去年大年初三,趁著回老家過年的機會,我和先生在淮安停留,采訪運河攝影師賀敬華先生,他為大運河拍攝長達十六七年,留下十萬多張照片。那一天出奇地冷,我們在夜幕下和賀先生邊走邊聊,里運河的夜景真的漂亮,但是我們凍得手都拿不住手機。吃晚飯時,也是“食不甘味”——先生忙著提問,我忙著記錄?;氐劫e館,打足空調,蜷縮在被窩里,仍瑟瑟發(fā)抖,我們就用“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來自勵。所以說,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項極其艱辛的工作,腳力、眼力、腦力、筆力缺一不可。
用文字激發(fā)出
更多更強烈的“熱愛”
讀品:《大河奮楫》的自序里引用了美國自然文學開創(chuàng)者之一、環(huán)保主義者先驅繆爾的一段話:“如果一個人不能愛置身其間的這塊土地,那么這個人關于愛國家之類的言辭也可能是空洞的,因而也是虛假的。”這個理念也投射在你對大運河的認識和書寫中嗎?
周淑娟:熱愛不是抽象的。戀愛需要儀式感,對一門技藝的熱愛同樣如此。我在揚州“南風”琴廠采風時發(fā)現,酷熱的車間里,沒有空調,沒有電扇,地上的青磚似乎被雨水澆過,斫琴的師傅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滿頭大汗。后來我才知道,不是廠里買不起空調電扇,而是生產過程中不允許使用,否則會影響到琴的質量。眼前的場景,讓我想到了宜興的紫砂藝人。為了保證產品質量,即使在酷暑天,房間里也不能開空調和風扇,怕陶泥干得太快。紫砂藝人史國棠夫妻倆倒不覺得辛苦,他們說在宜興這個地方,只要勤勞,本地人外地人都能過好。
熱愛,就是要付出,就會有舍棄。在《大河奮楫》這本書中,這些勤勞的人有的一閃而過,有的連姓名都沒留下,但是他們和書中的主人公一樣,用“熱愛”給我們上了一堂又一堂課。在書中,我們努力用自己的筆觸,去表現主人公們對技藝、傳統(tǒng)、事業(yè)、人生的熱愛,并想以此激發(fā)出更多更強烈的“熱愛”。
讀品:圍繞著運河,將來還有什么創(chuàng)作計劃?
周淑娟:《大河奮楫》即將付梓時,我又接受了一項新的創(chuàng)作任務。在江蘇省“十萬里山河壯闊”主題創(chuàng)作活動中,我有幸承擔了對蘇州市吳江區(qū)震澤鎮(zhèn)的采寫任務。走到江蘇南大門,我才知道,震澤離當年費孝通寫作《江村經濟》的開弦弓村非常近。當地人至今感念著“蠶絲之母”費達生、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姐弟倆對鄉(xiāng)村經濟發(fā)展做出的貢獻。
費孝通從這里出發(fā),我卻在這里抵達。為了深入地了解這一方土地,我開始閱讀費孝通先生的《江村經濟》《鄉(xiāng)土中國》等著作,以及章劍華先生的《世紀江村》、“農民教授”姚富坤的《江村變遷》等作品。閱讀和采風并行的日子里,我產生了向費孝通學習的強烈愿望,要像他那樣,在這片古老卻充滿活力的土地上,真誠地和當地人交朋友、扎扎實實地搞調研,奉獻一部江南絲綢古鎮(zhèn)的文學樣本。
周淑娟 女,江蘇徐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委員會委員。曾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散文集獎、江蘇省第十二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