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腕間內(nèi)側生來敏感，金屬表帶接觸便洇出紅痕，似被歲月燙傷的烙印。自腰間別上BP機后，腕上空蕩多年，唯書柜深處一對蒙塵的“鐘山表”，總在夜闌人靜時泛著幽光。表盤裂紋如蛛網(wǎng)，又似父親掌心交錯的溝壑，將兩代人的生死牽念，將那些說不出口的擔憂與期盼，織進時光的縫隙里，凝固，長存。
21歲那年初夏，蟬鳴撕開悶熱的空氣，聒噪地歡送我離開石家莊陸軍學院。部隊卻接到密令，要奔赴云南老山前線。軍營喇叭里，《血染的風采》的旋律裹著沙啞的電流聲，一遍遍沖刷著所有人的耳膜。“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歌聲滲入骨髓，化作無形的刺，扎得人眼眶發(fā)酸。出征前，部隊特批我們這批剛畢業(yè)的排長回家與父母作別。
我突然回到家，父親滿臉疑惑，問道：“不過年，不過節(jié)，你又沒對象，這時候跑回來干啥？”頓了頓，他眼神里閃過一絲擔憂，“是不是你們部隊要上前線了？”我默默地點了點頭，算是承認。我是家中的長子，奔赴戰(zhàn)場意味著面臨犧牲。那一刻，父親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嚴峻，他沉默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次日晨，父親手里拎著一只沾著晨露和泥土的灰毛野兔走進家門。他說：“找人剛套的，把它宰了。”我從來沒干過這種事，趕緊說：“做飯做菜還是讓媽來吧！”父親一聽，眉毛立刻立了起來，瞪著我，“你！”他低吼的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壓迫感。看著我的軍裝，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話出口已經(jīng)如春雪初融：“戰(zhàn)場上，餓急了眼，草根、樹皮都得啃。”我明白他是要我練野戰(zhàn)生存。于是操刀，刀鋒沒入兔頸，溫熱的血濺上手背，燙得我渾身一顫。第三天，父親陪我去鄉(xiāng)下看望奶奶。驕陽似火，熾熱的陽光將柏油路烤得好似一攤熔金，路面上蒸騰的熱氣氤氳著，遠遠望去，那柏油路仿若一條蜿蜒扭曲的銀蛇，在熱浪中蠢蠢欲動。他騎摩托車在前面行，我蹬“二八大杠”（自行車）在后面追，軍裝被汗?jié)n腌出鹽霜，喉間如塞炭火。路過供銷社時，我正要停車去買水，前頭傳來炸雷般的呵斥：“這點苦都受不了，到戰(zhàn)場怎么帶兵！”在我回家的短短3天里，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用他那粗糙而嚴厲的方式對我進行臨戰(zhàn)訓練，為即將遠行的兒子披上一層，他認為最堅實的“鎧甲”。
我啟程回部隊，父親送我到長途汽車站。他拿出一塊“鐘山”牌手表，小心翼翼地戴在我右腕上，聲音有些沙啞地說：“到前線打仗，用得上。”我看到他的眼圈紅紅的，心里一陣發(fā)酸，害怕看到他流淚，急忙轉身進站。當我走到大客車旁準備上車時，不經(jīng)意間回頭，發(fā)現(xiàn)他還在站廳隔著玻璃靜靜地望著我。我向他揮動右手，手腕上的鐘山表在陽光下閃著光芒，我清楚地看到，他偷偷地抬手抹著眼淚。
到了前線，我一直記著父親的話，每周都會按時寫一封信寄回家報平安?？墒堑搅?月，因為前線進入雨季，山體滑坡，道路被沖垮，父親一直沒有收到我的來信，他開始著急起來。每天下班回到家第一句話便問我母親，兒子來信了沒有？連著問了半個月，依然沒有我的消息。他們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心里隱隱總是擔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就在他們快要崩潰的時候，那個“最壞的消息”果真來了?？h民政局的一位工作人員給媽媽的單位打了電話，通知家人去領我的手表。接電話的同事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聽后，如五雷轟頂直接癱倒在地。這個消息很快也傳到了父親那里。
母親在親友和同事的攙扶下，一路哭到了民政局。
工作人員趕緊解釋：“沒有接到你兒子犧牲的通知?。∽屇銈儊砟檬直泶_有這事兒。”
趕來的父親顫抖著聲音問：“什么表？”
對方回答：“鐘山表。”
聽到這三個字，父親的腿一軟，差點摔倒。
這時，工作人員拿出一塊鐘山表，說：“這是省政府發(fā)給參戰(zhàn)官兵的八一節(jié)慰問品。”
父親還有些懷疑，仔細地打量著這塊表，當看到表的背面刻有“建軍六十周年紀念 贈前線指戰(zhàn)員”字樣時，他的臉色終于由陰轉晴，激動地說：“我兒子沒事，這是省政府慰問的手表。”一貫以剛強示人的父親，再也無法抑制洶涌的情感。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眾人，那混合著驚恐、絕望、慶幸、狂喜的復雜情緒，最終沖破了他堅硬的外殼，化作兩行滾燙的熱淚，無聲地奪眶而出。然而，在雙肩聳動幾秒鐘后，他迅速擦干眼淚，再回過頭來時，臉上已經(jīng)堆滿了燦爛的、如同為我獲得新生而“慶生”一般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酸。
我在前線的日子里，父母始終在擔驚受怕中度過。接到我榮立戰(zhàn)功凱旋回家探親的消息，父親特意借了一輛吉普車，早早地趕到南京浦口火車站。走下綠皮火車，看到46歲父親頭上的白發(fā)格外扎眼，直刺我心，旁及淚腺。當我們父子張開雙臂相擁的瞬間，我的眼睛終于止不住流淌下來。
如今，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11年了。在他的忌日，在他出現(xiàn)在我夢里之后，我會小心翼翼地打開用紅布包裹著的“鐘山表”，將兩塊表并置于案頭，擰動發(fā)條，兩股 “嘀嗒”聲漸次交融……剎那間，雙表合鳴，如父與子的心跳隔著時空相撞。表盤裂紋里滲出的微光，在暗夜中連成銀河——那是他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是時光長河里永恒的鐘擺，搖碎月光，搖醒星辰，搖落一地永不褪色的父愛。
“鐘”聲嘀嗒 父愛永恒
——鄒雷《嘀嗒在血脈里的父愛“鐘”聲》賞析
周永剛
《滴嗒在父愛里的“鐘”聲》是“‘從浦口出發(fā)’朱自清《背影》創(chuàng)作100周年父愛主題紀實散文征文”結出的優(yōu)秀成果。它會成為又一經(jīng)典名篇。（因為經(jīng)典還要經(jīng)過時間檢驗，所以我只能大膽地作個預言。）
這篇優(yōu)秀散文的作者叫鄒雷。是一位有相當創(chuàng)作成果的著名作家、編導，獲得過諸多文學和影視創(chuàng)作大獎、殊榮。
這篇散文，我感受最深的是三點：第一，該散文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對讀者形成強烈的情感沖擊波，激蕩強度的情感共鳴、共振。作者以率真細膩的文筆，再現(xiàn)樸實、深沉、雋永之父愛，記錄了特定時代背景下，中國人家國一體文化血脈傳承，小愛大愛融為一體，深沉的家國之愛，使父愛升華?！多粥谘}里的父愛“鐘”聲》，成為見證一個特殊時代，解讀普通中國家庭，小家與國家情感交融合一的精神圖譜和基因密碼；第二，鄒雷文中“父愛‘鐘’聲”意象，會成為新的文化符號，成為父愛又一新的象征。像《背影》一樣，鄒雷把親情偉大，人性美好，描寫得感人至深。把深植于中國人血脈中家國天下的文化基因展示得淋漓盡致，深層次地表現(xiàn)出以家國為核心、塑造中國人集體認同與精神家園的民族精神。就這個意義上說，鄒雷的散文又似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第三，行文構思自然天成，非虛構，接地氣，真情真文字。以“嘀嗒在血脈里的父愛‘鐘’聲”為敘事核心，將情感張力綰合、濃縮、凝聚，成為父愛時代書寫新的名篇佳作。像我們生命的律動，那’鐘‘聲，時刻警醒著我們，人生永遠要行進在向陽、向善、向上的路上，大道直行，把自己的一切奉獻于家國與時代，不因虛度年華而后悔，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父愛‘鐘’聲“，點燃激情，催人奮進，給人以勇毅前行的力量。文章昂揚著中華兒女朝氣、志氣、膽氣、豪氣、才氣、銳氣。
好文章離不開“才情文力”合一，作者才華橫溢，情感真摯，行文雄健豪強，功夫精深獨到，澎湃著時代強音。
接下來，我重點談一下對”嘀嗒在血脈里父愛‘鐘’聲“行文線索的認知。“鐘山表”是推動情感發(fā)展的硬核，像紅線串聯(lián)起父親留在兒子心間“愛”之珠貝。它是行文敘事核心；也是貫穿全文的思想紅線。雙合一，形成有機絞合，張力十足，如太極之掤，構成了巨大的力場和氣場。作者行文以鐘山表始，以鐘山表終，首尾呼應，真氣淋漓，形成完美閉環(huán)，孕育著巨大情感風暴潮，籠罩著濃郁情感氛圍，感人至深。
鐘山表共在文中四處出現(xiàn)。第一次在開頭，他的書柜深處一對蒙塵的“鐘山表”，作為行文的由頭，破空而來，扣人心弦，引人入勝；第二次在作者回家探親，臨回部隊時”父親送我到長途汽車站，他拿出一塊”鐘山“牌手表，小心翼翼地戴在我右腕上”。這塊表寄予了父親對兒子的深情。八十年代，中國普通家庭都不富裕，這表其實也并不太好買，父親送兒子的這塊表里實在有極大信息量。作者留白了，讀者只能根據(jù)個人經(jīng)驗去體悟。像我們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表還有父親深層寄托在里面，保佑護衛(wèi)孩子平安凱旋。像我們上學時收到家信，信上會有一句“見字如晤”，這是中國文化。（可惜現(xiàn)在孩子都丟差不多了。）“小心翼翼”，情到深處無從言說。第三次出現(xiàn)在一家忐忑去地方民政局領表。趕來的父親顫抖著聲音問：“什么表？”對方回答：“鐘山表。”聽到這三個字，父親的腿一軟，差點摔倒。這時，工作人員拿出一塊鐘山表，說：“這是省政府發(fā)給參戰(zhàn)官兵的八一節(jié)慰問品。”作者純用白描，把父親領表過程中情感變化起起落落，作了大寫真。人間真情，至純至真至善至美。冰火兩重天，真愛在人間。在看到了這塊省政府慰問的鐘山表后面的文字，父親那顆懸著的心突然間釋放，由緊繃到放松，像過山車一樣，一落而下。“他的臉色終于由陰轉睛，激動地說：‘我兒子沒事，這是省政府慰問的手表。’一貫以剛強示人的父親，再也無法抑制洶涌的情感，他猛轉過身，背對著眾人，那混合著驚恐、絕望、慶幸、狂喜的復雜情緒，最終沖破了他堅硬的外殼，化作兩行滾燙的熱淚，無聲地奪眶而出。然而，幾秒鐘后他迅速擦干眼淚，再回過頭來時，臉上已經(jīng)堆滿了燦爛的、如同為我獲得新生而‘慶生’一般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酸。”，行文在此形成高潮，父親對兒子的關心、擔心、愛心、憂心等難以語言表達的父愛深情，在此潰堤。作者是文章高手，他對社會批評，明眼人一眼就知。有些人的冷血和麻木不仁，令人心痛。這塊表本來是應該送到家中的啊。他們一家沒有受到應有的優(yōu)撫。父親的痛是雙重的。“那笑容，比哭得更令人心酸。”讀到此，我為之落淚！共和國正是因為有了無數(shù)這樣普通大眾家庭孩子對祖國的忠誠奉獻，才有了我們的安寧生活。清澈的愛，只為中國。因為有了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家庭，我們社會才有這樣穩(wěn)定的結構。這是多么優(yōu)秀的中華文化基因。第四次，就是文尾。“在他的忌日，在他出現(xiàn)在我夢里之后，我會小心翼翼地打開用紅布包裹著的‘鐘山表’，將兩塊表并置于案頭，擰動發(fā)條。剎那間，雙表合鳴，兩股”嘀嗒”聲漸次交融，如父與子的心跳隔著時空相撞。表盤裂紋里滲出的微光，在暗夜中連成銀河——那是他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是時光長河里永恒的鐘擺，搖碎月光，拍醒星辰，搖落一地永不褪色的父愛。”作者敘述描寫議論抒情水乳交融，看得見看不見各種難以名狀的意識流動和情感閃念奔涌而出，對人產(chǎn)生心靈的撼動，給人雄起的力量。行文戛然而止，余音繞梁，回味雋永。
作者對現(xiàn)代媒介有深刻把握，能夠巧妙地把各種藝術表現(xiàn)手段融為一爐，開拓了文體表現(xiàn)路徑。他長于抒情，又在戲劇性的把握上獨樹一幟，顯示了作家的天賦和高超技能。
父愛是一種傳承的力量、一種生生不息的力量。中華民族歷萬劫而永生，正是這種優(yōu)秀的文化基因造就的。
2000字的散文，波推浪涌，跌宕起伏，峰回路轉，行于其當行，止于其當止，不枝不蔓，中心突出，把融媒體時代多種藝術表現(xiàn)手段妙用隨心，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是一次創(chuàng)新突破。文章看似天成，其實作者用心良苦，實乃妙造佳品。
父子情深，父愛無疆。這篇散文的父愛，包含著更豐富情感內(nèi)容，更有時代特征，已經(jīng)絕不是單純狹隘的家庭血緣之愛了，還有對祖國的愛，對民族的愛，以及轉孝為忠，報效國家和人民的時代大愛。
這是一篇靈動、精美和深情的父愛佳作，對家國永恒真摯之愛，永恒的眷眷拳拳父子之情，在作者筆下汩汩流淌，經(jīng)過時間沉淀，會更加日久彌香。
中國歷史上父愛首次集體抒寫，向朱自清經(jīng)典名篇《背影》致敬，讓我們共同見證了中華復興路上家國之愛民族精神的洪波涌起，讓我們再一次見證文學的力量，經(jīng)典永流傳！
周永剛，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黨課名師，連云港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連云港市評論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連云港市文藝名師，發(fā)表作品300余篇，有多篇作品在國家省市級獲獎，三次獲得市社科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