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師帶徒”計劃成果展示之三:房偉

(2021-06-03 09:49) 5956892

  編/者/按

  江蘇作協“名師帶徒”計劃源于2018年10月省委、省政府《實施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工作方案》,共有20對文學名家與青年作家結為師徒。厚培沃土,春播秋收。在此,我們開設“‘名師帶徒’計劃成果展示”欄目,展現文學蘇軍薪火相傳的良好態(tài)勢。

  一、房偉簡介

  徒弟:房偉

  房偉,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會員,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青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江蘇紫金文化英才。于《收獲》《當代》《十月》《花城》等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數十篇,有學術著作《王小波傳》等6部,另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集《獵舌師》。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中國長篇小說金榜等。現執(zhí)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二、房偉創(chuàng)作成果展示

  2021年

  發(fā)表

  1.《老陶然》(中篇小說),《北京文學》2期(《小說月報》4期轉載)

  2.《鳳凰于飛》(短篇小說),《上海文學》2期

  3.《狩獵時間》(短篇小說),《時代文學》4期(待發(fā))

  入選

  第二屆江蘇紫金文化英才(文學創(chuàng)作類)

  2020年

  發(fā)表

  1.《血色莫扎特》(長篇小說),《十月》1期(《長篇小說選刊》3期轉載)

  2.《格陵蘭逃跑計劃》(短篇小說),《青年文學》5期(《小說月報》5期、《中華文學選刊》6期轉載)

  3.《銀河》(短篇小說),《江南》3期

  4.《一個人的歸途》(短篇小說),《青春》8期(《海外文摘》10期轉載)

  5.《海妖事件》(短篇小說),《中國作家》11期

  6.《龍門的哭泣》(隨筆),《天涯》6期

  7.《果奠》(短篇小說),《解放軍文藝》11期(《小說月報》2021年1期轉載)

  出版

  《血色莫扎特》(長篇小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房偉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

  獲獎與立項

  1.小說《獵舌師》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中篇小說)

  2020年, 小說《獵舌師》

  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中篇小說)

  2.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入選2020年度中國長篇小說金榜·特別關注榜

  3.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20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榜)

  4.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獲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年度十大好書

  5.長篇小說《石頭城》入選蘇州市文化基金扶持項目

  2019年

  發(fā)表

  1.《小陶然》(中篇小說),《當代》4期(《小說月報》9期,《作品與爭鳴》10期,《長江文藝好小說》9期轉載)

  2.《沙人故事》(中篇小說),《山花》10期

  3.《蘇門答臘的夏天》(短篇小說),《青春》10期(《小說月報》12期轉載)

  4.《陽明山》(短篇小說),《紅豆》2期(《小說選刊》5期,《中華文學選刊》3期,《文學教育》9期轉載)

  出版

  1.《獵舌師》(中短篇小說集),作家出版社,2019年9月版

  2.《烈火芳華》(長篇非虛構文學),濟南出版社,2019年7月版

  獲獎與立項

  1.長篇小說《石頭城》入選2019年度中國作協重點扶持項目

  2.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入選2019年度江蘇省文學創(chuàng)作重點扶持項目

  3.長篇小說《石頭城》入選2019年度蘇州作協重點扶持項目

  4.中篇小說《獵舌師》,獲第三屆葉圣陶文學獎

  5.中篇小說《獵舌師》,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

  6.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新人獎

  房偉小說

獵舌師(節(jié)選)

  一

  行動定在晚上七點整。駱寧安下午一點二十分,到回龍街住處,最后一次看望妻女。她們正收拾行囊。寧安點燃香煙,蹲坐在青石板,看著負責行程的老魯將行李一件件地搬出,放在院子天井旁。綠蘿郁郁蔥蔥,散發(fā)出香氣。不到盛夏,天不夠長,天邊有了些影子,皴皴地染去,映襯著祥和安寧。院子不大,寧安花了不少心思,種滿花花草草,有虎耳草,二月蘭,月季,還有株黑皮桑樹,有些稚嫩,但已舒展開身子,不用幾年,就是一番亭亭如蓋的景致了。雨天在屋檐下,喝清香淳口的龍井,聽聽雨聲,給女兒梳頭,讀幾卷《文選》,晚間燒鍋爽滑可口的豆腐,想來是愜意的事。

  今夜過后,如果駱寧安還活著,等待他的將是艱苦的流亡生涯。如果不走運,小院將是他最后的美好回憶。寧安貪婪地望著這兩年辛辛苦苦積攢的小家當,內心充滿苦澀。人是向往安逸的動物,哪怕極大的苦痛屈辱,人也要尋找活下去的借口。就在這個小院,兩年前的冬天,母親和兄長一家,被日本人的刺刀挑死。母親被刺穿喉嚨,血流了一地,滲入青石磚縫,怎么沖洗,駱都能看到小小的,刺眼的紅點,聞到刺鼻血腥味。那是生養(yǎng)他的母親的血,任何園林美景都無法遮蔽。駱寧安閑下來,常在這院子坐到天亮,不停地抽煙。他沒告訴妻女,無數黑夜,他都能看到血色像油漆般堆積在夜空,老母和兄長、嫂子、侄兒,橫七豎八地躺在院子,血淋淋地。兄長被井繩活活勒死,雙手憤怒地伸向天空。嫂子下身赤裸,仰面朝天,蔥綠的棉襖破爛不堪,肚皮上積淀著日本人騷臭的尿液。侄兒一大截粉紅色腸子,被日軍生生地拽出,就橫亙在他的腳邊,慢慢變得黑紫。死去的親人一言不發(fā),就這樣定格在慘烈瞬間,在他的眼前不斷重復播放。

  二

  駱寧安成為南京日本總領事館的廚師,有一年多了。南京被占領之前,他就是松濤樓頗有名氣的淮揚菜廚師。駱家祖上在金陵也是讀書人,出過舉人秀才,但到了寧安父親這輩,敗落得厲害,只在國小當語文教員,勉強糊口。寧安幼時聰穎,舊學頗有底子,后來到新式國中讀過幾年。不知為何,寧安突然退學了。眾人都勸,但也有明白人,知道寧安父親突然過世,大哥做布匹生意,又被賊偷了幾回,家里非常困難。寧安避過亂哄哄學潮,安心去松鶴樓學廚師。對讀書人來說,無論新舊,君子遠庖肆的看法都存在。很多人認為寧安是墮落賤業(yè)。南京餐飲業(yè),規(guī)矩也多,有嚴格師承關系和廚藝派系,但寧安硬生生地,幾年時間,從一個門外漢成了技藝精湛的名廚。他娶妻生女,生活也算自在。

  民國二十六年,日本打南京城,母親和兄長一家死難。寧安的妻子和女兒,僥幸逃過劫難。寧安在中華門附近的房子毀于戰(zhàn)火,只能搬到回龍街兄長原來住處。日本占領南京,六個星期不封刀,大部分難民逃到國際安全區(qū)。母親和兄長一家,死在寧安眼前。寧安泣血哭嚎,幾天不吃不喝。妻子和女兒擔心他被災難擊垮。誰知寧安突然停止絕食,走出家門,意外地在日本領事館謀到廚師職位。領事館對挑選服務人員非常嚴格,需要兩代以上南京本地人,且有當地紳士做鋪保。這些中國人要不懂日語,這樣不能泄露領事館機密,但要聰明伶俐,長相順眼。寧安去面試,副領事對他非常滿意。寧安向領事討?zhàn)^要了良民證,暫保妻女平安,在血腥亂世掙扎下去。

  寒冬過去,寧安第一次見到領事館的廚師長虎太郎遼。日本人成立維持會,后來又有梁鴻志政府,南京秩序慢慢穩(wěn)定,但寧安看到日本兵,還是忍不住哆嗦,不知是氣憤還是膽怯。領事館后廚,寧安和一群剛應聘的廚師,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廚師長。寧安個子中等,面白身長,算是標準的中國美男子,但遭逢親人大難,此刻憔悴消沉。寧安站在人群中,聽到“咔噠”、“咔噠”緩慢的木屐聲。循聲看去,一個精瘦的老頭,穿著日式料理服裝,向他們走來。老人個子矮,腰桿異常挺拔。他的頭昂著,目光沉穩(wěn)威嚴,臉如刀砍斧削般硬朗。他走路也一絲不茍,似乎不會踏錯一步似的。

  誰能告訴我,料理奧義是什么?老人突然用生硬中文發(fā)問。

  廚師們竊竊私語。這些廚師大多來自中國,也有少部分日本料理師和歐美西餐廚師。大家交頭接耳,對日本老頭的發(fā)問,感到迷惑,好奇。每個人都對廚藝有不同理解,但當眾講出來,還頗讓人躊躇。

  老人點了幾個廚師的將,回答無非“讓人嘗到美味”、“感到滿足”、“人生美滿幸福”之類,老人皺著眉,并不滿意。最后,他看向了寧安。

  寧安想了想說,名廚王小余,曾協力袁枚做《隨園食單》,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盡物之性以表其美于人,是為廚之道。

  老人目光閃爍,說,你這中國廚子有些文化。以物悅人,還是以人悅于人,盡物之性以表其美,不過伺候人的功夫。只有日本料理,才真正接近廚藝奧義。

  寧安不置可否。老人見他似有不服之意,又轉臉向眾廚師說,我是你們的廚師長,日本京都的虎太郎遼。今后要和諸位共同服務于領事館。諸位辛苦了。

  虎太郎恭敬地向大家行禮。

  他又對寧安說,這位中國師傅,我們各自做道菜給大家品嘗,再討論這個問題吧。

  寧安百般推脫,虎太郎執(zhí)意要比,只能定下題目,比肉類燒制。寧安索性也不再想其他。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怎能違拗這日本家伙呢。他自應了這營生,不過行尸走肉罷了。但日本人如此囂張,只好豁出命來應付。

  三

  寧安做的是泥爐烤鴨。副領事愛淮揚菜,尤喜松鶴樓泥爐烤鴨,寧安恰是做鴨子的高手。上選1歲蘇北鴨,又肥又嫩。宰殺完,去毛,洗凈,腌制,天香齋上好醬油,腌制半小時。寧安拿出特制烤爐,點上炭火,將鴨子從下到上穿在戟形鐵叉,左手運轉如飛,不停翻動鐵叉,右手根據火候,不斷在鴨身刷蜂蜜、植物油。這手絕活兒,是一心二用,考驗廚師對火候的把握。鴨子烤透,寧安開爐子。噴香的鴨子,色澤金黃。

  寧安又耍起刀工,用鋒利小刀揭鴨皮,待肥鴨焦酥酥的皮剝落,鴨子像潔白天真的少女顯露了胸懷。寧安再用大一點的刀,專門削肉。他的速度很快,刀隨腕轉,如亂雪紛飛,不多時鴨子變成骨架。他把鴨肉放盤,搭配香蔥、姜絲等佐料,骨架做了湯,這就是“一鴨三吃”,周圍一片喝彩。寧安聽出,喝彩的大多數是中國廚師。泥爐烤鴨雖是烤,但方法和風味全不同于北方烤鴨,也算淮揚菜精品。

  虎太郎也已完成。他的料理,相比寧安,簡單了很多。這個瘦小的日本廚師,將一塊上好的奈良牛腰肉,先進行簡單處理,配比大料后腌制,然以陶制器形進行反復捶打,再加以刀工處理,酒精爐爆火炙烤,端了上來。

  中國廚師都撇嘴。不就是烤肉?大家先吃寧安的鴨子,肥而不膩,皮焦脆,肉軟濡,湯清爽。大家贊不絕口。要吃虎太郎的烤牛肉,虎太郎卻喊,先等一下。只見他飛快端上火爐,一盤冰屑,搭配芥末、辣醬等十余種日本佐味品。大家伸著筷子夾牛肉,誰料,虎太郎刀工極快,看似成塊牛肉,竟幻化成透明蟬翼似的,極薄的肉衣。

  虎太郎飛快夾起肉,先以火炭速烤,然后包裹冰雪,蘸上調料,填送到嘴里。大家依樣學來,立刻感到,鮮嫩的,帶點血絲的牛肉,甜美生鮮,入口即化,二次炙烤的熱度,搭配冰雪和刺激性調料,仿佛在舌頭上開“冰火兩重天”的舞會,將肉本身豐富味覺,都綻放在味蕾之上。大家仿佛能感到,狂牛奔于火場的狂悍霸氣,猛虎笑傲雪原的無上自尊......

  料理被大家吃光了。但對兩道菜的優(yōu)劣,大家并未出聲,而是一起看向虎太郎。只見他緩緩地說,優(yōu)秀的廚師,要有殺手的冷靜和屠夫的堅韌。你們不是揣摩客人口味的,諂媚的廚子。你們要做舌尖的征服者,美食的王者!

  廚師們都吃了一驚,未理解虎太郎的意思。他又說,中華料理博大精深,特別依靠中國豐富無比,變化多端的食材,更花樣繁多??上?,中華料理失去創(chuàng)造力,一味腐敗奢華,不重營養(yǎng),重油,重繁瑣工序。料理不僅滿足口舌之欲,更讓人清潔,嚴肅,奮發(fā).....

  虎太郎拿出把銀燦燦的日式小廚刀,說,這是我的老師,京都料理大師五十嵐本輝賞我的。將來哪位師傅能做出令我敬佩的料理,我將轉贈予他。

  虎太郎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寧安。

  屈辱,這是徹底的羞辱!寧安呆立現場,臉色慘白,內心有聲音狂喊,我不服!不就是烤牛肉嗎?幾句輕飄飄的話,就把我十幾年精通的手藝否定了。這算什么?但冷靜下來,寧安又不得不承認,這個討厭的日本廚師,有幾分道理。但將廚藝和亡國聯系,讓人的自尊心難以接受,更何況,洛家剛有至親死于日本屠刀。

  寧安用指甲扣掌心,鮮血溢出。他本恬淡隨和,卻第一次有了和人爭勝的心。

  名師點評


結對名師:王堯

       王堯,著名文學評論家、作家,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在關注房偉近幾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前,我對作為青年批評家的房偉印象深刻。房偉對王小波和其他當代作家的研究,充滿真知灼見,是他們這一代批評家中的佼佼者。房偉曾經很長時間在山東的高校任教,引進到蘇州大學后,我們成為一個教研室的同事。我逐漸了解到房偉在做文學批評的同時,一直創(chuàng)作小說、詩歌,十多年前就出版過長篇小說。房偉這幾年寫抗戰(zhàn)歷史題材的小說引發(fā)廣泛關注,2017年獲得江蘇紫金山文學獎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我的感覺是,“小說家”房偉,大有壓過“批評家”房偉的趨勢。

  房偉既批評又創(chuàng)作,是我理想中的現代文人的最佳狀態(tài)。我曾經多次談到,我期待自己像現代史上許多文人那樣,在大學里教書,寫作,寫論文,寫小說,或寫其他。房偉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房偉的寫作狀態(tài)遠比我想象的要好,他從容不迫,熱情而不失冷靜。教學、研究的任務已經很重,但還不時發(fā)表小說新作。疲憊的我每次見到毫無倦容的房偉,都要感慨他渾身散發(fā)的“正能量”。   

  《獵舌師》結集了房偉近幾年來創(chuàng)作的以敘述抗戰(zhàn)歷史為主的中短篇小說。在寫作這些小說之前,房偉做了大量的史料準備,又以批評家的本能選擇了敘述歷史的方法和形式,展開自己關于歷史的想象。這樣一個收集資料、進入歷史情境、再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有不少值得我們關注和討論的話題。

  《獵舌師》收入的這組歷史小說,大部分是短篇,最長的2萬多字,但寫法結構還是短篇的規(guī)模與氣質。他的做法是當一個“蜘蛛俠”,結成“歷史之網”,利用特色各異的短篇小說集合體,造成一種長篇小說效應,但又能保存每個短篇的獨立藝術和思想價值,從而捕獲那個飄蕩的“歷史蝴蝶”的精魂。每一篇都試圖找到一個新的表現視角,呈現出新藝術手法,頗具匠心。有的小說頗具懸疑偵探氛圍;有的靈動自如,寫世情寫人物;有的利用美食、驚悚等類型文學手法;有的借助《聊齋》手段,以狐鬼寫人性;有的則更像歷史隨筆散文,淡化情節(jié),探討哲理;甚至有的小說,還借助符號學理論,以理論入小說,追求理論與文學文本的融合。短篇小說素有“社會生活的橫截面”之說,更擅長通過細節(jié)勾勒,片段呈現與留白藝術,表現個人化敘事與日常書寫,即便寫歷史,由于篇幅限制與題材拘囿,往往也是草蛇灰線,點線結合,“留白”大于具體“歷史寫實”。這樣的寫法,固然靈動,富于象征隱喻性,但又讓人感覺不夠厚重。房偉的這個系列抗戰(zhàn)小說,可看做是歷史短篇小說的“組合拳”,將短篇小說善于寫“點”的特長發(fā)揮出來,以點帶點,以點而細織而成“網面”,以具體歷史場景“橫截面”,造成對抗戰(zhàn)歷史“全景式”重新理解。雖然這些小說篇幅都不大,但從敘述空間講,涉及日本北海道、屋久島,越南的河內,中國的則有南京、北京、上海、蘇州、揚州、濟南、沂蒙山、微山湖根據地、山東莒縣、香港、臺灣等。

  在敘述時間上,房偉小說有抗戰(zhàn)各個時期的展現,早至1928年的濟南五三慘案(作為1931年“九一八”抗戰(zhàn)的前奏),晚至日本戰(zhàn)敗投降的故事,同時,也涉及當下現實時空對抗戰(zhàn)的理解。從人物來講,它包括了很多不同層面的人物,中國方面既有汪精衛(wèi)、蔣介石這樣的歷史大人物,也有軍隊高層軍官,如起義將領,叛逃的師參謀長,潛伏的日偽官員,日軍方面則涉及副領事、師團長、大佐等高級軍政人員。但這些小說更多刻畫了很多非常有特點的小人物,比如,軍統(tǒng)底層人員,投毒殺敵的中國廚師,八路軍戰(zhàn)士,根據地民兵連長,自發(fā)抗戰(zhàn)的普通村民,內心痛苦的漢奸,自殺的日軍中尉,偽軍小軍官,日本軍醫(yī),日軍逃兵等。作家試圖進入這些不同歷史人物的復雜心靈,不是簡單“道德判斷”和“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也不夸大“歷史的同情”,給予他們過多歷史特權,而是將他們放置在具體歷史情境之中,以嚴肅的歷史理性精神,考察他們和大歷史之間“晦暗難明”的關系。

  這些歷史小說,就是大大小小的“歷史心靈”編織出來的歷史,效果在于跳出國仇家恨的道德敘事局限,從歷史精神高度審視這段民族國家的歷史。比如,小說《手肴》再現了南京屠城的慘劇。被日軍強暴的女學生和當漢奸的表哥,形成了緊張對峙關系。小說從女學生的視角,再現了表哥令人難以理解的生存意志。小說沒有美化表哥的軟弱妥協,圓滑世故,也沒有遮蔽他殘存的善良與保存同胞的善舉。丑陋的戰(zhàn)爭將美麗的女學生化成斬斷敵人手掌做燉菜的女殺手。人性是復雜的,面對屠殺,女學生和表哥都做出了不同人生選擇。小說將道德審判和人性審判的雙重權力,都交給了讀者。小說對于江南地區(qū)面對日軍侵襲的反映,令我們想起加拿大抗戰(zhàn)史專家卜正民。他的著作《秩序的淪陷》就從很多史實細節(jié)為我們勾勒了眾多歷史小人物。無論抗日志士,漢奸,還是所謂“合作者”(cooperator),考察那段血與火的歷史,既要堅持人性的寬容視野,又要予以冷峻的歷史批判。

  我注意到,這組小說還注重歷史與現在的“互文性”關系?!吨改稀贰豆碜幽荨贰哆€鄉(xiāng)》《五三》《白光》等小說,都從歷史與當下的聯系性入手寫作?!吨改稀芬噪娔X游戲虛擬抗戰(zhàn)景觀,反思當下現實青年的心靈迷茫;《還鄉(xiāng)》以女記者對抗戰(zhàn)期間發(fā)生的懸案的訪查為線索,再現了歷史的多維度可能性;《鬼子妮》虛寫日軍逃兵在中國的生活,實寫“文革”對人性的摧殘;《白光》以抗戰(zhàn)軍隊的鬼魂再現,寫出了日常生活的沉悶無聊;《五三》以失業(yè)在家的老記者,查訪爺爺對歷史大事件的參與入手,寫出了人生對意義尋找的重要性。小說《五三》,寫到了一只飄飛于歷史迷霧的蝴蝶。這組小說也出現了很多有關“霧”的描述。比如,《還鄉(xiāng)》中的霧氣繚繞的神秘大山,《殺胡》中的山瘴彌漫的小村,《肅魂》里埋藏無數尸骨的元湖上空的水霧。這霧氣是歷史迷霧,有無限的神秘氣息,既充滿魅力,又有幾分猙獰,它隱藏著無數血淚,無數愛恨情仇,也隱藏著無數可能性,偶然性,人性隱秘的掙扎與晦澀哲思。“蝴蝶”就是穿越歷史迷霧的心靈力量。

  盧卡奇談到小說與史詩的復雜關系時認為,史詩和小說這兩種客體形式,并不是按照創(chuàng)作態(tài)度,而是按照它們在創(chuàng)作時發(fā)現的歷史哲學事實區(qū)分開來的。小說的時代,生活的“外延整體”不再顯而易見,感性的生活“內在性”已經變成了難題,但這個時代仍然有對于“總體”的信仰。這種“總體性”,是作家面對個人化的生存現實,面對人與自然分離的人造世界,所執(zhí)著進行第一種整體建構性的“賦形”努力。伴隨著中國全面的現代轉型,中國歷史小說必須反思其“史詩性”品質,是用一種意識形態(tài)正確的話語給予規(guī)訓,還是從個人化的視角,理性地看待中國的民族國家發(fā)育過程的種種光怪陸離與酷烈創(chuàng)痛,并尋找出一種總體性的心靈主體狀態(tài),也許是擺在很多中國小說家面前的迫切任務。

  在這個意義上,我對房偉的小說創(chuàng)作懷有更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