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文脈源遠流長,代有才人出。從今年6月開始,揚子晚報與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持續(xù)推出系列紀錄片“文學蘇軍新觀察”。在“文學蘇軍新觀察之批評家”系列中,走近8名“新晉上榜”的青年批評家。這個系列收官之際,記者和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李章斌談論詩歌對生活的意義,他說,一旦讀者的詩性意識被喚醒,就在有意無意中成為了詩人。
批評者有點像“中介”
你還讀詩嗎?聽聽年輕人怎么說——南大學生郭金戈告訴我們,最近在讀一些當代詩人寫的詩歌,比如韓東最近出了一本四十年詩選《悲傷或永生》。他說,“詩歌是人尋找到自身與外部世界的溝通途徑,但是我不能代表所有年輕人,如果你尋找到這樣一個出口,詩歌是這樣一個出口,它對你來說就是全部的意義與價值。”
王小波說:“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回望來時路,研究詩歌,其實就從躍動寫詩的欲望開始。李章斌的研究領域集中于新詩研究,包括對重要詩人的個案研究,以及對新詩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基本理論問題的探討。在他看來,批評者在詩人和大眾之間,承擔著“中介”角色,李章斌也希望,大家不要滿足于對網(wǎng)紅詩人的追逐,而放棄親近更為杰出作品的機會。
紫牛新聞:您對詩歌的興趣如何開始?喜歡誰的詩?
李章斌:對詩歌比較集中閱讀是在大學期間,佩索阿、曼德爾斯塔姆、米沃什、卡瓦菲斯、拉金等等,還有國內現(xiàn)當代詩人穆旦、多多、昌耀、商禽、痖弦等,大學接觸詩歌,和同學相互討論切磋,這樣慢慢培養(yǎng)出對詩歌的興趣。
紫牛新聞:當下您如何讀詩,如何看待大眾與詩歌的交流?
李章斌:我自己讀詩的方式,就是找喜歡的讀。有非常喜歡的詩,我就會把它抄下來,朗誦幾遍,以便于我加深印象,比較深入地感知下,他寫作的動力,以及文本的細部。
大眾非常容易被熱點所左右,經常會追逐一些熱點詩人,熱點詩人也可以為讀者提供關于詩歌感受力的基本入門途徑,這是我認為比較積極的地方,但如果讀者滿足于這些,就會喪失進一步理解更為杰出作品的機會。
紫牛新聞:您如何看待批評研究者在大眾和詩人之間承擔的角色?
李章斌:批評者和研究者首先應該承擔類似中介的作用,類似房產中介、婚姻中介,評論者、研究者的作用之一,就是適當糾正他們對熱點的追蹤,把他們引導到更為杰出的詩人那里去。批評者在從事批評研究之外,也應該寫一些詩歌入門讀物,比如俞陛云的《詩境淺說》、江弱水的《詩的八堂課》等,把大家引到一個更深入的境界里去。
紫牛新聞:寫詩十幾年,您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和研究之間如何互為影響?
李章斌:首先談創(chuàng)作對研究的影響。首先,創(chuàng)作會給你尺度感,清楚哪些人不必研究,意味著你對詩人作品,對文本本身,有一個評判在里面。還有更進一步的分寸感,評判作品的時候,話說到什么程度,批評到什么程度,這都跟你對詩人的具體感知,對文本的具體理解非常相關,如果你沒有一定創(chuàng)作經驗,你分寸感很可能比較混亂,或者說褒貶失度。
再說研究對創(chuàng)作的作用,有時候研究對創(chuàng)作有負面作用,研究與批評的理性思維,跟寫作思維很不一樣,批評做久了要轉換到創(chuàng)作思維的時候,會面臨比較艱難的轉換,所以,思維調整有時候需要耗費不少時間。
做批評對于寫作的正面意義可能在于,我對自己的寫作定位更清晰,比如一些思辨性內容,結構性因素,可以帶進寫作當中。
批評拙劣的詩有傷人品
出于對語言的興趣,李章斌在南京大學讀書時期從歷史轉向文學研究,在他看來,對歷史著作,歷史研究的閱讀,可能是持續(xù)一生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過程。本科歷史學專業(yè),博士期間海外研讀,這使得李章斌的知識結構和精神視野有著更為豐富的歷史維度,以及理論內涵。
紫牛新聞:您如何從詩人轉換為研究者?
李章斌:可能我們一般人認為,能夠寫詩就必定能夠寫評論,而且詩歌界普遍存在一種假定,詩歌研究和詩歌評論,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奴仆,或者說是服務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這個判斷容易引起誤解。會誤解為如果我們能寫詩,就一定能寫評論,會寫關于詩歌的學術論文。
其實并不是這樣的。因為詩歌評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區(qū)別,可能跟繪畫和畫評的區(qū)別一樣大。詩歌評論還有詩歌的研究有自身邏輯,需要經過一定學術訓練,還有我稱之為“學徒期”這么一個過程,所以這個轉化是很難的。
很多人從一個詩歌寫作者,到一個詩歌評論者的轉化,并不一定是成功的,因為他們會有意無意地帶進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些習慣。詩歌寫作的習慣帶進到學術寫作當中,并不一定是好的,可能很多所謂的詩歌批評,往往把批評寫成了詩,而且還是比較拙劣的詩。
紫牛新聞:閱讀趣味是否影響您對研究對象的選擇?
李章斌:閱讀趣味肯定會影響到研究對象的選擇。坦白說,如果我有不想讀的人,我是不會去研究的。這是我的個人癖好。引用W·H奧登的一句話,“批評拙劣的詩人,有害人品。”如果去褒揚一個拙劣的詩人,就意味著你扭曲自己的批評尺度,但如果你想批判它,問題在于有上千萬的拙劣詩人,你為什么只批評他一個?這就表明你有別的目的,或者你想借此去張揚你的道德制高點,彰顯你在智力上優(yōu)于他們,這同樣是會對個人品質造成某種傷害的事情。
避免談玄,追求“誠實”和“定力”
涉足當代文學批評,李章斌不斷提醒自己,誠實和定力。一個人一旦“用心”不誠,文字上很快就會出現(xiàn)矯飾、浮夸、虛弱,乃至偽善等種種特征。“定力”,則是更高的要求。如果把心思與時間耗費在沒有太多文學與學術意義的作品與問題上,就會遮蔽對真正有意義的文本與問題的探討。他警惕自己不要變成一個“點評家”,而是耐下性子去想哪些文本與問題是能夠在長期的汰選中留存下來的。
紫牛新聞:詩歌批評如何做到“誠實”和“定力”?
李章斌:從我個人體驗出發(fā),首先要審視和克制自己的一些欲望,包括名利心等等,當一個人用心不誠的時候,想跟他人進行利益交換的時候,他能夠得到什么,心里很清楚。但用心過于復雜的時候,你很可能會失去寫作動能,認識到這一點,你自然就會知道誠實和定力的重要性。
紫牛新聞:詩歌研究如何避免談玄,而具備問題意識?
李章斌:當代詩歌評論喜歡空談,或者說下一些不負責任的判斷的習慣,可以說由來已久。要避免玄談,首先要克制一套語言習慣,我稱之為沙龍語言風格,也可以稱之為飯桌風格。你下一個結論,重要的是能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而不是說你這個判斷對不對,能不能經得起推敲,這就是所謂的飯桌風格,或者沙龍風格。
要具備問題意識,首先要求我們具備一個嚴肅負責任的態(tài)度。其次,你要對當下的寫作和研究的態(tài)勢有感知,你要從歷史縱深的尺度,脈絡,來看待當下的問題,這樣你的問題意識的指向和導向,才會更為明確。
紫牛新聞:對于詩歌的評價往往是多視角的,詩人自身、批評家以及讀者的體驗或許都不同,您如何看待這種分裂感?
李章斌:我自己也是一個詩歌寫作者,既從事詩歌批評和研究,同時也是一個詩歌讀者,這種分裂,毫無疑問是存在的。但是我認為,分裂是正常的。哪怕一個詩人不寫評論,不做學術研究,只寫詩,也不意味著他就不分裂,我能做的是承認這種分裂,坦然接受這種分裂。
紫牛新聞:如何看待詩歌在人們生活中的意義?
李章斌:詩歌對于大眾的意義,過去有很多不同看法,有人認為可以推動社會進步,改善道德意識。當代詩人大都強調詩的價值在于更新我們的語言,這自然是對的,不過,我也想加上一句。所謂更新我們的語言,其意義很大程度上是喚醒我們的意識,把我們在精神深處沉睡的東西喚醒。一旦這些沉睡的東西喚醒,我們自然就進入詩歌的狀態(tài),一旦讀者被喚醒,就在有意無意中成為了詩人。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張楠
李章斌,1983年生于廣東樂昌,詩人、學者,南京大學歷史學學士,文學碩士、博士,曾赴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聯(lián)合培養(yǎng),美國格林奈爾學院訪問教授,現(xiàn)任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入選國家級青年人才計劃。研究方向以新詩為主,著有學術專著《在語言之內航行:論新詩韻律及其他》《“九葉”詩人的詩學策略與歷史關聯(lián)(1937-1949)》、《走出語言自造的神話》、詩集《像石頭一樣工作》、編著A Centur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An Anthology(合編)、《新詩細讀》等,并在海內外以中英文發(fā)表論文七十余篇。曾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亞太華文文學評論獎首獎、臺灣第三屆思源人文社會科學博士論文獎首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
出品人:王文堅 畢飛宇
總策劃:鄭焱 丁捷
監(jiān)制:馮秋紅 宋嶠
統(tǒng)籌:周韞 楊恒國
撰稿:張楠
攝像:陳金剛 朱信智
剪輯:曾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