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寫作是奔涌的文學(xué)浪潮。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始終將青年文學(xué)人才培養(yǎng)作為重點工作。作為重要培育陣地之一,江蘇文學(xué)院長期關(guān)注文學(xué)新生力量,致力于發(fā)掘文學(xué)新苗、扶持創(chuàng)作新銳、搭建展示平臺。自7月起,本欄目將陸續(xù)推出十二位省作協(xié)第十五批簽約作家,并特邀十二位青年批評家組成觀察團(tuán),深度展開文本細(xì)讀與創(chuàng)作點評。希望通過這一欄目的持續(xù)推出,讓更多人聽見鮮活多元的文學(xué)新聲。
龐羽,1993年生,江蘇南京人。江蘇省作協(xié)第十五批簽約作家,《雨花》雜志社編輯。入選第一批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江蘇省“紫金文化人才培養(yǎng)工程”文化優(yōu)青,江蘇省作協(xié)第九批簽約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白貓一閃》《野豬先生:南京故事集》《年輕人的好運氣》,曾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花城》等刊發(fā)表小說40萬字,作品入選《2015年中國短篇小說》《2016中國好小說》等年選。曾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等獎項。有作品被譯成英文、德文、俄文與韓文。
創(chuàng)作談
小說帶著我們時空穿梭
文 | 龐羽
在我20歲的時候,我很想買一頂白色的帽子。到了我的25歲,我還是沒有一頂白色的帽子。
為什么呢?因為這就是人生,有人8秒鐘吃完了一個豆沙包,有人一輩子等待一個人,有人花了5年時間,還是沒買到她要的帽子。
我為什么要說這些呢?我想告訴你們的是,無論是生活中還是文字里,相同空間里的人,擁有不同的時間;相同時間里的人,擁有不同的空間。怎么理解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在同一輛車?yán)?,有?0歲,有人18歲,有人花了三年時間考研,有人三秒鐘就決定了一個大項目。對于不同的人而言,一秒鐘的意義都不同,生活中,一秒鐘的錯位,就會有毀滅性的災(zāi)難,比如車禍前的一個走神,手術(shù)刀的一個偏側(cè);而一秒鐘的決定,可能會導(dǎo)致一家人、一個國家、全人類的悲劇,比如一場戰(zhàn)爭,一顆原子彈。比一秒鐘更小的,比如0.1秒,0.01秒,直接能決定一個世界紀(jì)錄、一項高科技技術(shù)的產(chǎn)生。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蟲洞理論,這些都預(yù)示著時間的奧妙。而相同時間里的人,他們所擁有的空間是不一樣的。我們同處于一片天空下,我們又不同處于一片天空下。這不僅僅是指地理意義上的空間,還有更廣闊的空間,身體空間,心理空間,哲學(xué)空間,乃至于靈魂空間。一個巨大的空間,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迅速擴(kuò)張,多么有力,就宛如奇點爆炸出宇宙來一樣。我們都知道密度大的東西更堅硬,文字也是,這里面有巨大的力量。
好小說要做射月亮的那把槍。我是在畢飛宇老師的作品《青衣》中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狙擊的。筱燕秋一心想演嫦娥,卻年華老去,時過境遷,為了重登舞臺,她不惜做出年輕時所鄙夷的事。嫦娥的月亮是什么樣的月亮?筱燕秋又有怎樣的月亮呢?小說的最后,筱燕秋在雪中唱著《奔月》,而真正的月亮隱在了冰雪后面,我們明顯感覺到,那個月亮是掩藏著的槍口,它一顆子彈一顆子彈地射擊在筱燕秋身上,我們也一顆子彈一顆子彈地中彈了。
我想,這就是文學(xué)這把槍的魅力。書中的一句話,人生的不同時段,都會有不同的感悟,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啊,原來那句話還有這個意思啊。書中的一個人物,慢慢地都會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我們哭的時候成了林黛玉,念書的時候成了賈寶玉,干事的時候成了王熙鳳,睡覺的時候成了史湘云。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是寫出人性中的共性,并讓每個人的個性也有所體現(xiàn)。畢飛宇老師曾經(jīng)說過:“小說是公器。閱讀小說和研究小說從來就不是為了印證作者,相反,好作品的價值在激勵想象,在激勵認(rèn)知。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說,杰出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一部作品里的一句話,一個段落,一個人物,在不同人的心里,是有不同理解的。也許你覺得林黛玉美,也許他覺得薛寶釵美,也許還有人覺得王熙鳳也好看,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小說人物有一千個人物理解,杰出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因為杰出的文本鼓勵了讀者想象,鼓勵了讀者在頭腦中二次創(chuàng)作,將哈姆雷特變成一千個,一萬個。正如那句“今晚的月色真美”,可以將其寫成韓文、英文、法文、西班牙文,也許韓國讀者與英國讀者有相同的理解,也許同是法國讀者,對這句話的理解也不相同,也可以這樣說,每個人中彈的身體部位不同。
有很多人問過我,你為什么要寫這篇小說,你怎么構(gòu)思的?我想提出一些“過時”的詞語——堅貞、謙和、寬容、懷疑、信仰、深刻、慈悲、優(yōu)雅,在這個時代,這些詞早就不流行了。但我想說,寫小說,是一種對字與詞的迷戀。既然沒人疼、沒人愛,那我們就去愛它們,溫暖它們。比如,我問你,你有多久沒有悲傷過了?悲傷是多么好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啊,中國古代的文人墨客,誰不曾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而到了現(xiàn)代,悲傷往往能成為一個小說家的底色。有時候,小說就是挽回。黑夜挽回白日,死亡挽回昨天。為什么這樣講,因為小說家寫小說時,都會先“回歸”。魯迅回歸了魯鎮(zhèn),蕭紅回歸了呼蘭河,這是地理意義上的。普魯斯特回歸了似水年華,馬爾克斯回歸了多年前的一個下午,這是時間意義上的。你們看,寫小說就能實現(xiàn)時空穿梭。這種穿梭也就是回歸。回歸古老,回歸到遙遠(yuǎn)的篝火前。
余夏云,浙江蘭溪人。西南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國家級青年拔尖人才,哈佛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客座研究員。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批評、海外漢學(xué)。出版著作《雅俗之爭:新文學(xué)和鴛鴦蝴蝶派的場域占位斗爭考察》《英語世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綜論》等,編有《當(dāng)代江蘇作家在海外》等。曾獲《南方文壇》《當(dāng)代作家評論》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
文學(xué)評論
龐羽和她的食傷美學(xué)
文 | 余夏云
一般而言,作家多因一以貫之地書寫地方而為人所知,比如??思{寫約克納帕塔法、沈從文寫湘西。極少有作家因為聚焦一二人物,反復(fù)操練,而建立聲望。原因無他,個人的“容量”有限,一來一往,極易定型;而地方則有容乃大,浩瀚紅塵、喧囂人事,均可以窮形盡相。不過,時代轉(zhuǎn)變,已有多少人不安于“地”——動土搬遷、背井離鄉(xiāng),甚至旅行移民,都不過是最浮面的離散而已。Z時代的人類,漫游網(wǎng)絡(luò),眼目所及,早有了“無家”的感覺。諸如機(jī)場、車站之類四通八達(dá)、說走就走的“無地方”,更是無形中加劇了認(rèn)同和歸屬的解體。地方不在,可空間廣闊!如此情勢之下,作家已經(jīng)無“地”可寫,反而留下有限的個體、具體的姓名,以及由此而起的澎湃欲望,供我們觀摩“地方”最后的掙扎!
在人文地理學(xué)的視域里,地方之為地方,關(guān)鍵是此地有“我”有“情”。而在青年一代作家那里,“情”未必要置于具體的地方。既然情不知所起,我們又何必膠柱鼓瑟、畫地為牢,反而錯失了情的流動性。在此,我們想到李歐梵“游走的現(xiàn)代性”。在其人看來,現(xiàn)代伺機(jī)而動、隨機(jī)應(yīng)變,充滿浪漫、離心的特質(zhì),是一種世界主義的表現(xiàn);它不為任何的理念或區(qū)域做背書,無拘無束??扇绱烁呙畹亩x,美則美矣,不免回避現(xiàn)實殘酷,道阻且長。游走之路真的可以來去自由嘛?
年輕的江蘇作家龐羽,寫劉珍和范明,他們身處無名都市,生活支離、心情灰暗,一路漫游,不小心誤入無物之陣。他們的人生,沒有完整劇本,或者扮演未婚先孕的情侶,或是生活乏味的青年夫妻,抑或是迫于現(xiàn)實而分道揚鑣的戀人。短劇式的劉珍故事,填滿了女性個人化的小心思,內(nèi)耗折磨,宛如藤蔓伸展,密不透風(fēng)到令人窒息。識者早已批評,龐羽的寫作過滿過實,厚重的語義之下,是對傳統(tǒng)留白技藝的輕忽。但如果我們理解,所謂留白,其實基于地方的托舉,需要堅實的地基,那么,在無地的時代里面,劉珍們又該如何自處?回到內(nèi)心,甚至回到子宮,是龐羽構(gòu)想的出路。鼓脹的肚腹,靜默的生命,既等待破繭新生,亦會被流產(chǎn)舍棄。飽滿和空白之間,劉珍們有了自己的情不得已:唯有拼命地想,拼命地臆造,個人的苦悶才能夠瓜熟蒂落,甚至響動四鄰。
作家李渝有“食傷美學(xué)”的提法。她以為,人情練達(dá)、世事洞察,必然經(jīng)歷過載過量的歷程。不入其境焉知其味,唯有拿起,方可言放下。人是在過度中理解虛、空的深意的。李渝的食傷當(dāng)有現(xiàn)實所指,但龐羽則發(fā)揮“后現(xiàn)代”的想象風(fēng)貌,用過度堆疊的文辭、信息、思緒,不斷誘導(dǎo)我們思考當(dāng)代人生的寂寞空虛。九零后的世界,琳瑯滿目,觀念旋起旋滅,思維跳脫走神。這邊“摩托車碾過塑料袋”,那邊“一匹馬的肚子垂下了地”。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時代,龐羽說個人需要一個塔吊。無地的人,沒有了腳下的根基,所以起了念頭要用塔吊找支點,搖搖晃晃跳情感的體操。對她們來說,眼前的滿足和安穩(wěn)不可抗拒,開啟盲盒時的短暫驚喜,似乎可以抵消來自遙遠(yuǎn)的不安和信念的虛無。她們是有理想的,但是朝不保夕,脆弱不堪呀!龐羽愛寫鯊魚、企鵝之類的“非典型”動物,虛無縹緲,高蹈不已,但她也愛召喚黑貓和白貓,整個地往下墜,被現(xiàn)實困住,被抓傷。哪里有什么托舉呀,分明只有拖拽,所以,她寧要卑俗的人,也不要宏偉的地方。地方要你愛它,但人可以自顧自地失意落寞,蠅營狗茍。
龐羽是不是太喪?她是在寫女性故事呀!這本可以借題發(fā)揮、疊床架屋,但龐羽最后還是困在了生育、生活這些“唯物”的層次。比之前輩,她筆下的劉珍們,不僅思緒紊亂,受制于現(xiàn)實,且絕無蘇醒的意識,出走的欲望。時間過去,哪有什么突飛猛進(jìn),女性的難題依舊是女性的難題??谔柎娌涣松?,實存高于一切。這是九零后的清醒,還是她們的滿腹牢騷?我們通常將青春和青年,視為高飛、桀驁、不受約束的代名詞,尤其是九零后,他們的不可控、非常態(tài),更是讓我們想當(dāng)然地以為,他們憤世嫉俗,有意將理想人生和復(fù)雜現(xiàn)實統(tǒng)合起來,完整地組織到個人與時代的成長之中。這曾是盧卡奇的熱望,但龐羽卻表示,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存有無窮深淵。這不是一個世代、一群青年可以憑借冠冕堂皇的熱情能夠輕易實現(xiàn)的。他們被賦予的氣質(zhì),不足以讓他們按照自己的理想,輕易跨過身體的局限、現(xiàn)實的障礙,讓世界豐滿、意義充盈。龐羽分明是個務(wù)實派:這個世界沒有一了百了的答案和意義,有的只是拉雜的現(xiàn)實和下墜的感覺。
“喪”本是遺失和錯過,但龐羽吊詭地用滿溢的片段、流動的感觀、不息的掙扎,說明這才是失去的本意:俯拾皆是,卻一無是處。青春一方面是對經(jīng)驗和實感的獲取,一方面也是浪漫的消退。龐羽用計白當(dāng)黑的方法,指向了文本外那個虛無的世界。她不斷地揭發(fā),但也逐漸滑向譴責(zé)與黑幕的深淵,從而忘記提供理想和價值。但此刻,我們不妨引用馬克斯·韋伯的話來理解她的“局限”或者年輕一代的境遇:“當(dāng)一個成熟的人——無論年紀(jì)大小都不重要——全身心地感受到他對自己行為的后果所承擔(dān)的責(zé)任,并以符合責(zé)任倫理的方式行事,以至于說出‘這就是我的立場,我別無選擇’這樣的話,我就覺得這實在令人動容。”
作品選讀
一個人的塔吊
文 | 龐羽
劉珍剖開魚肚,滿滿的魚籽兜在透明的薄膜中。短視頻里播放著百果園新品紅皮軟籽石榴的廣告,劉珍深吸一口氣,看向窗外。樓下停著賣西瓜的卡車,瓜農(nóng)正一刀砍開一個大西瓜。小行星即將撞擊地球,短視頻說,被撞擊的地球會和小行星的殘骸組成一個新的星球??ㄜ嚺缘目盏厣享懫鹆宋枨?,紅馬甲的婦女們走起了舞步。舞曲結(jié)束,她們停了下來。
看這里。劉珍習(xí)慣性地吊起了嘴角。她并不在照片里。拍集體照的人散去了,過一會,會有里面的人將借走的圖書遞入她的手中。她完全有不在這里的理由,她應(yīng)該在爛尾樓旁緩緩移動的塔吊下慢悠悠地張大嘴巴,或者躺在鋪滿夕陽光的木椅上,任由行人的目光一遍遍撫摸她的肚皮,她朝上伸出一根手指,已經(jīng)有那個生銹的塔吊高了,她再伸出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她的手掌爆破了一棟爛尾樓。無數(shù)紅色的光從她的指頭縫里射出來,她能看見手指的血管,這些血管就這么受孕了。一對學(xué)生模樣的情侶借走了幾本歷史書,在某一本棕色皮的書里,提到愛情是某一種標(biāo)本,文字是某一種木乃伊,用文字去描寫愛情,類似于用一種人類成功制造出的東西去制造人類尚且無法成功制造的東西,遠(yuǎn)古時代的人堅信,似乎有能成功制造的可能,而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能批量化制造所謂的愛情標(biāo)本,文字又成為一種有待未來喚醒的事物。她將一排文學(xué)書整齊地排成一排,玻璃窗外的天空紫得像靜脈血管。腳步聲匆匆忙忙起來了,在圖書館泡了一天的學(xué)生出門拿外賣了。她應(yīng)該去十食堂,門口用一圈氣球圍起來的十食堂,天花板時不時往下掉白漆,混在白米飯里,偶爾有學(xué)生嘔吐。學(xué)校說這學(xué)期重新裝修十食堂,好久沒動靜,門口的氣球炸了不少,五一節(jié)一到,圍起了紅色藍(lán)色的假花。劉珍有一次經(jīng)過十食堂大門,紅色花瓣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愛情標(biāo)本已經(jīng)可以隨處播撒了,劉珍憂慮,它們像陽光下最耀眼的尿液,被隨便什么人的粉紅色膀胱按等量輸出。這是一個災(zāi)難不斷消失的世界,每一天的早上,劉珍都會躲過287種車禍,16種地鐵相撞事故,63種高空物體砸破腦袋,她還要感謝早餐店的菜包子忘了放砒霜,十食堂掉下的油漆沒有氰化物的苦杏仁味。有時候耶穌會偽裝成提醒她走斑馬線的清潔工。劉珍默念對每日升起的太陽的感恩,要是她能轉(zhuǎn)正就好了。她現(xiàn)在只能算圖書館的志愿者——如果學(xué)校通過了這次考試,她愿意讓太陽隨意撫摸她的肚皮。她就像一個在烤爐里隆起肚皮的燒餅,每天苦惱的都是些掉芝麻的小事,出了爐子還要被噴上油。圖書館門口的學(xué)生拎著外賣袋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劉珍挨個地猜著,他們當(dāng)中到底有幾人,會過上真正烈火烹油的生活。圖書館臺階下的草坪揚起了草屑,劉珍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下走,直到草屑淹沒了她的背影。
滿街的霓虹燈像子彈雨一般射來。對付這種事,劉珍已經(jīng)疲憊了,她宛如一頭走了幾十里路的駱駝,背著背包走入星空中。宇宙里的大型子彈互相碰撞著,劉珍閉上眼睛,這里沒有聲音,宛如裝滿了水的空間。劉珍聽得到心跳,這里滿是黑暗,懸浮著的事物由透明變成了具體——也不算是具體,只是快要擠破臭氧層的某種氣體。禮品店的玻璃球停止了飄灑雪花。她盯著玻璃球里穿裙子的小女孩看。爸爸。劉珍盯著那個背著背包的男人背影喊。他要將這些東西背負(fù)到很遠(yuǎn)的地方。翁虹對女兒劉珍說。劉珍想象著老劉將這個背包背到了曼谷,背到了埃及,背到了看不見一頭駱駝的沙漠中心,他要做一件非常正確的事,他要讓這些種子在最貧瘠的土地上開滿鮮花。劉珍想象著白的,黃的,黑的皮膚的孩子圍著老劉叫爸爸。地球曾是一個被小行星射中的星球,里面的很多生物都沒有了爸爸。她已經(jīng)到達(dá)溫暖舒適的家里,黃色的燈光射擊著餐桌上的每一條圓形年輪。她手里還有一長條濕噠噠黏糊糊的魚身,在半個小時前,它還能扭動身體,鉆進(jìn)水槽的黑窟窿里。蔥。對,是蔥。劉珍剪斷了蔥頭,一段一段,對,給生姜刨皮。油鍋燒熱,透明的魚肉成了白色。劉珍聽著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像是有什么敲擊著她的肚皮。樓下卡車的喇叭沒有修好,斷斷續(xù)續(xù)播放著“不甜不要錢”,瓜農(nóng)搖著蒲扇,看著紅馬甲的婦女們扭動的屁股。她等待著范明的到來,他喜歡喝魚湯,魚湯要不多不少加兩匙醋。不遠(yuǎn)處的商場下排出一條美食街,她能看見反復(fù)熱了好幾輪的蒙古大肉串上又騰起白煙,幾個孩子賴在宇宙飛船下要坐上去。那是另一個空間。劉珍并不記得她在翁虹肚子里,翁虹有沒有給她普及這個概念,肚子里是一個空間,肚子外是另一個空間。另一個空間,劉珍再一次重復(fù)這個詞組,空蕩蕩的房間里,劉珍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黃色的燈光射向她的頭頂,她的另一個空間和這一個空間重合了。劉珍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肚皮,無論如何,老劉依然和她和翁虹在一個空間里,他坐在哪個過路的粥店喝粥時,燙到了舌頭,會想起她們這兩個讓他如同燙舌頭般說不出話的女人。劉珍知道,老劉背著背包出走,就是為了說話。他有很多很多話要和特定的很多很多人說,說累了,他會從背包里拿出水和糧食。范明喜歡在樓下的便利店買兩瓶氣泡水,劉珍嘔吐得厲害時,氣泡水的碳酸可以中和她的不適。有時范明會拎兩袋水果,里面裝著藍(lán)莓、葡萄和香蕉,劉珍開了門,他還低頭做錯了似的站著。劉珍會給他理一理領(lǐng)子,問他今天課講得怎么樣。“沒什么大不了的”,范明給她講班上一個學(xué)生的口頭禪。即使是不及格,他也會說沒什么大不了的。范明和這個男孩在十食堂吃過飯,男孩的父母很早就離異了,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看透了人生,“下雪咯,”男孩用筷子指著米飯上的油漆塊,你呢,老師,你悲傷的時候會不會笑出來?聽到這句話,劉珍的臉上浮起了微笑,她理解這個男孩。人的后背長了皮疹卻撓不到時,人就會大笑,笑得樂不可支。即使皮疹越來越厚,人也會因為自己像塞滿了食物的冰箱一樣發(fā)笑,那些食物注定會腐爛,而人那冰箱一般的身體裝滿了時間。范明又像做錯了事似的站在門口,手里拎著塑料袋,塑料袋里的小番茄像大顆的血珠子一樣要往下滴。今天課講得怎么樣?劉珍撣去他衣領(lǐng)上的頭發(fā)。我有點渴,范明說。喝完魚湯的范明把想說的話都咽下去了。今天便利店的蔥都賣完了,我放的昨日存在冰箱里的蔥,劉珍邊收拾過季的衣服邊說,昨天的東西并不一定是壞的吧?范明突然笑了起來。劉珍看著他。這是一個好問題,范明說,人悲傷的時候會不會笑出來呢?劉珍熨燙好了范明的毛衣,整齊地疊在衣櫥里,你明天還吃黑魚湯嗎?范明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他的身影逐漸變薄,他只是他母親產(chǎn)道里寄出的信件,是寄給劉珍的嗎?劉珍在黑暗的房間里默默搖了搖頭。范明不會像她的父親一樣背著背包說走就走,他的很多話在課堂上已經(jīng)說完了。咔嚓一聲,全部的燈光的重量落在了劉珍的頭上。我真的很需要這個副教授,范明說。
劉珍走下了共享單車,她放下了報復(fù)范明的念頭。從地下通道到圖書館,有好長一段路,劉珍狠狠地騎車,她想給肚子里的小東西傳達(dá)她的憤怒。經(jīng)過十食堂,她親眼看見食堂里正在地震,一對吃臺灣鹵肉飯的學(xué)生情侶被壓在了巨大而沉重的油漆塊里。圖書館門合上的瞬間,她看見了爛尾樓上的塔吊。范明和她講過摘除子宮的女人,“就像一棍子戳進(jìn)了虛空里,空得整個人都要掉進(jìn)去”,劉珍想象著無數(shù)男人在爛尾樓里舉起了他們的男根,他們掉進(jìn)了一個沒有子宮的女人身體的虛空里。塔吊似乎往左移了移,或許他們會為這棟爛尾樓重新安裝一個子宮,一個機(jī)械子宮,一個電子子宮,一個可以自由選擇父親的鋼鐵子宮。翁虹后來做了一個產(chǎn)后修復(fù)師,她為別的女人排又黃又粘稠的殘奶,聽她們講她們的愛情故事和煩惱。有一次劉珍推開了衛(wèi)生間,翁虹正在擠弄自己的乳房,這么多年的殘奶還能排得出來嗎?劉珍問。好多年沒人摸過了,翁虹說,我也需要男人的好吧?翁虹給劉珍講各種各樣的家常故事,什么公公拿刀逼兒媳婦跳樓啦,什么年輕女孩做人家小三幫人家生兒子啦,還有更亂的,哥哥去世后他的老婆嫁給了弟弟,前后生的兩個兒子既是親兄弟又是堂兄弟。翁虹說話時總會講幾句臟話,她總說,在這個世界上,講了臟話才有人聽你說話。操他娘的,翁虹會這樣對劉珍說,把它給我做了,我伺候你小月子。劉珍知道翁虹知道這件事會干什么。翁虹見過紅臉的胎兒,見過未成形的胎兒,也見過一雙鴨蹼般的手的嬰兒,操他娘的,翁虹低聲嘟囔,操了他娘才這么些小東西。有一個流產(chǎn)的孕婦血流不止,回家時,翁虹領(lǐng)口袖口全是血跡。話雖這么說,翁虹說,當(dāng)女人確實比男人辛苦,生一個孩子多累啊,翁虹在黑暗里搖頭,世界上怎么會有愛情這玩意呢?劉珍感覺大地的胎動越來越頻繁,這個星球一直在孕育著什么,太陽灼熱的光芒宛若注視著自己深愛的人。這個宇宙源于一場愛情,劉珍想,源于一場求而不得的愛情。人身體所有的成分都源自宇宙,所以,人的愛情很難求之而得。劉珍想起范明做錯了事似的站在門口,眼神回避著與她的對視。大部分的他來自一顆沉默的白矮星吧,劉珍想,一個無限壓縮、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空間在哪的星球。范明出門時,將門口的垃圾帶走了,劉珍恍惚地以為,這是過去十年間的一個平常日子,也是未來四五十年的一個平常日子。桌子上凌亂地排著許多待還的書本,她已經(jīng)無法爬梯子了,她蹲了下去。她聽見了許多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精子落在卵泡上時,是不是也是這種叮叮咚咚的聲音?會發(fā)光,翁虹對她說過,第一個跑贏了的精子,與卵泡結(jié)合時,會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照亮女人身體里的空間。劉珍想起了老劉,他背著背包從曼谷走到了埃及,從埃及走到了沙漠,當(dāng)他撞上了他一直尋找的那個大卵泡,會發(fā)出怎樣耀眼的光芒呢?一定是很大的那種,劉珍分明看見了爛尾樓所在的平地上升起了蘑菇云。世界上愛這玩意殺傷力很大,劉珍自言自語,可它又促成了和平。放你娘的狗屁,翁虹對著電話講,要是你有個小雞雞,老娘早就撒手不管你了。劉珍只是告訴了翁虹,她還和范明住在一起。翁虹不喜歡范明,范明總是不喜歡和人對視,翁虹形容范明的那副眼鏡是他的百葉窗,鬼知道在那扇百葉窗后面,他是想拉屎還是想放屁呢。媽,劉珍喊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其他話再也說不出來了。咋的了?翁虹問她。爸爸的背包里有沒有你的東西?劉珍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問這個問題。有也腐爛了,翁虹罵罵咧咧地說著,他帶的是背包,又不是冰箱。劉珍說,你說的是食物,有沒有屬于你的比較恒久的東西呢?狗屁,翁虹說,我送了他一個屁,永遠(yuǎn)尾隨他,他投了胎也得聞著。劉珍有時候很喜歡聽翁虹罵娘。她覺得,范明的問題在于他不喜歡說臟話。劉珍撐著扶椅的把手站了起來。空調(diào)上的絲帶上下躍動,如果能出聲的話,空調(diào)已經(jīng)把世上大部分人罵了個遍。
劉珍想象著范明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快有一個小時了,范明還沒有回消息。桌上的圖書三三兩兩擺放著,劉珍沒有興致把它們弄整齊。也許他會在課堂上結(jié)巴得說不出話來。劉珍還有點為他擔(dān)心,那個總是說“沒什么大不了”的男孩,會不會一把把課桌掀了,站在講臺上說:“沒有老師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劉珍突然感覺范明也走了很長時間的路。很久以前,他背著背包離開了一些人,走啊走,走到了這里,敲響了劉珍的家門。劉珍將雙腿攏了起來,稍稍托住自己的肚子,她看到了室外的塔吊,日復(fù)一日地背負(fù)著這么重的包袱。翁虹經(jīng)常說自己是修房子的人,有的房子即將倒塌,有的房子需要裝修。劉珍問她,為什么不修修自己的房子。住不了人了,翁虹說,住不了人的房子就爆破吧。劉珍有點印象,她在翁虹肚子里的時候,翁虹就喜歡罵人,不是把男人罵成半身不遂,就是把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罵成公共水龍頭。肚子里的劉珍聽得很享受,抓著臍帶想象著公共水龍頭長什么模樣。那是一個曾經(jīng)離她無比近的地方,也是一個現(xiàn)在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媽媽,“肏”字怎么讀,劉珍指著雜志上的字。翁虹啪地把雜志合了起來,我要是認(rèn)得那么多字,哪輪得到生你。翁虹差使劉珍讀背《新華字典》了。劉珍拿眼瞧著翁虹,她站在紗窗前,日光照亮了她的前半身。人啊,一生能被照亮一次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翁虹嘆口氣說。劉珍問她什么時候被照亮過,翁虹把眼一瞪,拍照片的時候。有一次翁虹拿著一張照片摩挲,照片上有老劉,和大著肚子的翁虹。翁虹的眼里泛起波浪一樣的光。劉珍沒問她。那個肚子里或許是劉珍,或許是她的兄弟姐妹。劉珍看到了電腦桌上方一塊三角形的光,射在了地板上,地板上已經(jīng)拉長成160度的三角形了,尖的角順著地板縫往前爬。夠了。劉珍似乎聽見翁虹在對她說,這種光不適合給你拍照片。劉珍沒有和肚子里的小東西一起拍過合照。這種光太尖銳了,會刺傷你和胎兒的,翁虹說。范明還是沒有回信息,或許他已經(jīng)看到了,劉珍反而舒了一口氣,地板上三角形的光跑了起來。短視頻上說,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之一就是發(fā)明了日晷,描繪了時間。
孤獨有時會像水龍頭滴水一樣讓人日漸無望。劉珍很想去教室門口堵范明??墒撬氘?dāng)副教授哎,可是她也很想轉(zhuǎn)正哎。考慮這些,去教室門口堵范明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劉珍去十食堂吃了一碗不知有沒有油漆塊的炒飯。煎雞蛋蓋在炒飯上,是溏心的,筷子一戳,金黃的蛋液流了出來。劉珍抱著胳膊哭得雙肩聳動。那塊三角形的光已經(jīng)跑沒了。在畢業(yè)旅行的沙灘上,劉珍看見過她的爸爸,老劉背著黑色背包,沿著沙灘走著,劉珍一步一個腳印走在老劉的腳印上,忽然腳印不見了,劉珍看見黑色背包如一個黑點在波光粼粼的海面閃動。已知三角形的第三邊一定不會大于兩邊之和,酷似范明的老師在講臺上講著課。海面上有三角形,有橢圓形,有多邊形,有一望無際的半圓,有人從水面浮出了腦袋,一個三角形被沖碎成了無數(shù)小三角形。爸爸。劉珍張口對自己喊著。因為有人要從生活中浮出腦袋,老劉這樣的三角形分裂成了無數(shù)像劉珍這樣的小三角形。在人的一天中,人會經(jīng)過多少種形狀呢?太陽的圓形,樓房的長方形,雞蛋的橢圓,還有范明做錯了事似的站在門前,那一臉陷入黑暗的弧度。是數(shù)學(xué)構(gòu)成了我們,酷似范明的老師繼續(xù)在講臺上講著,宇宙的基本構(gòu)成便是數(shù)學(xué),數(shù)學(xué)可以解釋宇宙。坐在講臺下的劉珍想舉手發(fā)言,問他人的情感如何用數(shù)學(xué)解釋。光,老師講著,宇宙的最大速度便是光速。劉珍想象著自己在翁虹的肚子里,從產(chǎn)道出來見到第一束光,她是用宇宙的最大速度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劉珍用食堂提供擦嘴的紙巾擦了擦眼淚。防盜窗仿佛囚禁了外面的光。劉珍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這何嘗不是囚禁,將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囚禁在自己的肚子里十個月。那殺人也是如此嗎?劉珍問自己。將一個陌生或者不陌生的人永遠(yuǎn)地囚禁于黑暗之中。劉珍不禁畏懼起她出生前的無邊黑暗起來,140億年,劉珍咀嚼著這個數(shù)字,因為老劉開了一次水龍頭,這個數(shù)字便對于劉珍的生命來說,由透明變成了具體。眼淚。劉珍對著濕潤的紙巾自言自語。140億年,眼淚。140億年讓她睜開眼睛,眼淚讓她閉上了眼睛。劉珍在回圖書館的路上蹣跚地走著。一會兒就行了,劉珍對140億年的宇宙說,我只需要一會兒就行了。太陽在塔吊上露出了毛茸茸的肚皮。劉珍加快了腳步,她要回圖書館去,一個不允許人張口說話的地方。喂,劉珍想象著接到了范明的電話,我有事想讓你出來一下。手機(jī)屏幕黑得能讓劉珍掉進(jìn)去。不知哪里響起了水流聲。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工人們正在澆水。劉珍小心地跨過了水管,保證自己的裙裾沒被弄濕。回頭看向草坪,陽光下,水流落在草葉上,如同精子落在了卵泡上,發(fā)出巨大的耀眼光芒。翁虹也有過這樣的高光時刻吧,夜晚的電視屏幕的熒光映射在她的臉龐,她給身邊的老劉講她小時候捉蚱蜢的事,他們的話題成功地達(dá)成了一致:兩個人一會彎腰,一會直起身子,在半人高的草地上忽上忽下,捉蚱蜢。兩人的腳腕上沾滿了尚未汽化的草露。老劉的黑色背包里可能有蚱蜢,這么想的劉珍有點悶悶不樂,他完全可以帶上她,即使過兩天老劉要獨自遠(yuǎn)行,他也可以給劉珍買一張回程的車票,她不必到達(dá)曼谷或埃及什么地方,她只想知道老劉的背包里是不是有一只饑餓的蚱蜢。范明。劉珍心頭一動。她不知道范明和一只蚱蜢對視,是蚱蜢先跳還是范明先跳。這不怪他,劉珍聽見翁虹說,老劉是大姑娘生的,誰也不知道他父親是誰,大姑娘苦了一輩子,翁虹嘆氣。手機(jī)屏幕依舊是黑色的。劉珍抬眼看天,月亮像未擦干凈的吻痕。一切都結(jié)束了。把它擦去。
發(fā)表于《小說界》2024年5期,入選《平靜的海:2024年中國女性小說選》